人老了，开始回忆往事。想起往日曾写过《冬日迷茫》《谷子故事》2本小说，欲翻出来看看，竟一时难找全。当初写作（年至年），正是时运不济，打发时间，排遣郁闷，自娱自乐，面对计算机上随意写来，写完便发到博客，未存盘更未存文字底稿。
今从博客收集，整理成册，以免轶失。
（二十六）第一堂课
拜年拜到十五六，一无鱼来二无肉。但又没办法，这家住一晚，那家留一宿，一则联络感情，二则混个轻松，三也是人情难却，真所谓一打秋风二拜年，也只有春节期间才有闲功夫，老老少少乐在拜年活动中。
谷子没有亲戚可走，整日窝在家里难免不闷，却也没有办法，外面雨雪交加，出去走走还需要下很大决心。谷子思来想去，现在倒好，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做医术才能迅速提高，不再是风啊月的了。谷子成熟了。
正月十二这天，天气稍有好转，谷子决定去请张老头帮助制定学习计划。未到张老头屋头，便听得屋内传出琅琅的吟唱声，敢情这就是古时候的唱书吧，谷子听说过古时读书不是读而是唱，却从来没亲耳听过，尽管觉得有点怪，却也觉得好奇。
谷子凝息细听，原来张老头哼唱的竟是医理药章：“起居有常，饮食有节，不妄劳作，调节有方，精气内守，导引顺畅，淫邪不惑，威武不扬，太冲脉盛，形神俱旺。……甘草大豆，始能解毒；曼陀罗花，兴奋延髓；水陆鲮鲤，乳流儿胖；白花蛇酒，祛风补阳……”这张老头还真有一套，虽然让年轻人觉得有些古怪，却也把枯燥乏味的医理药理编排得如歌一般，听起来饶有趣味。谷子站在屋头寒风中，竟听得出了神。
不知不觉，竟到了中午过后，要不是肠胃折腾，谷子还不会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屋外。够傻的，怎么不进屋呢！谷子笑了笑自己，这才抬腿往屋前走出。
张老头也真够怪的，大冷天，看书居然还四门大开，谷子觉得不能理解。她一人在家时，热天才开着门，哪里冬天不关上的道理！诶，这张老头，不仅不关门，还面对大门坐着，偏和这寒风过不去。谷子不明白，大凡受过挫折的人是不会受外界干扰的，相反，只有在逆境中才能磨练出专一意志，恰恰是寒风的刺骨让张老头从唱书中找到了温暖，这才能心无旁骛，这不，谷子来到面前，张老头竟象没有看见一般。
谷子一时不知所措，既不能撒娇，也不敢打断，只恨这古怪老头，人来了连个招呼也不给，不尽人情！干妈不会，哪一个乡亲都不会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！没办法，谷子只好傻傻地站在张老头身旁，等着他发话。
谷子偷偷扫视了一眼房间，别看这老头一个，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。那书柜特别精贵，大大小小的书整整齐齐排放在书柜，尤其是那些线装本一摞一摞摆放得规规正正，想必是医学书吧。那床特别整洁，薄薄的杯子叠成小三角，这老头居然还有这一手，军人把杯子叠成豆腐块倒不稀奇，叠成小三角明明是小姑娘爱玩的，素白床单拉得平平整整，完全看不出有人坐卧过的痕迹。
再看这老头，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让老头年轻了很多岁，如果只听嗯嗯呀呀的唱书声谁会想到他是个七十岁的老头，怪，这老头，谷子真被眼前的老头弄得稀里糊涂。
“年少失聪，罪在父母；未老先衰，罪在羁荡；一命呜呼，后人当防。”哼到这里，算是结束，张老头才抬头看了一眼谷子。谷子呆板地挤出一点笑容，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，这一顿折腾确实比一天劳动还辛苦。
“谷子，你觉得怎么样？”张老头开口就问，谷子不知究理，不知老头问的是他的唱腔还是唱书的意义，但也不能不答，“好，师傅。”但谷子没想到张老头会抓住不放，既然说好，非要谷子说出好在那里，这可难住了谷子。
起初谷子是专心听着，终究以前没接触过医理药理人理的，还哪里记得一星半点，只有最后那“一命呜呼，后人当防”还有点印象。好在谷子伶俐利齿，当机答道：“师傅，人有生老病死，此不奇怪，怪就怪人不能自己控制自己的欲望，一味放纵，直到不可救药，悔不当初，其实已晚。治病救人，关键在救人，救活一个人的灵魂。”
张老头没想到小小年纪的谷子会有这般见识，自又多了几分欣赏，庆幸暮年能找到这样一个聪明徒弟，自己积累了一辈子的医术看来有传了。
“好，谷子，对，病实在是人自找的，就是这样。谷子，好好学，将来做个好大夫。我这里条件有限，我先给你一本书，你好好读，要熟记，有时间多去药店，多问店主，逐一搞清药的形味功能。象车前草，黄药子这些这里有的，你可以去采集一些。”张老头当下就吩咐谷子。
谷子不敢多问，接下书，帮老头做了一顿饭，吃完后就回了。一路上回想今天的见闻，原来是师傅有意无意安排的啊，暗暗吃惊居然觉得长了不少见识，这就是学医的第一堂课吧，一定会终身不忘的。
是，这就是谷子学医的第一堂课。
（二十七）医道漫漫
牛蒡子、苍耳子、蔓莉子、牵牛子……我的天，这是哪门子跟哪门子，没有一种认识的，谷子翻开张老头要求熟记的药书，心里不禁叫起苦来，一口气看了多行，居然没有几种中药是认识的，只有那车前子和南瓜子还知道一点，这可怎么办，谷子显得毫无信心。
谷子天生有种征服的欲望，虽然犹豫了一阵，但很快就自己给自己鼓起了干劲，“不懂就学，哪里有生而知之的！”谷子下定了决心，但怎么学，她一时却没有形成概念，“不管这些，车到山前必有路，先把书背下来！”
谷子就是这种性格，如果找不到捷径，那就用死办法，下蠢功夫，相信老天不负苦心人。当然，谷子觉得做事应该多懂脑筋，找窍门，甚至应该把“老天不负苦心人”改成“老天不负有心人”，这一点决定了谷子是个爱折腾琢磨的女孩，不客气讲，如果不是秀丽外表，她简直就是个女人中的男人。
农村晾衣，无论男人的还是女人的，无论上衣还是下衣，都晾在竹竿上，谷子觉得十分不雅，尤其是女人的短裤也那样晾晒，甚至一杆衣服横凉在马路上，人来人往从都下面穿过。谢天谢地，好在那时农村妇女不戴乳罩，要不丁丁当当的多不雅观。谷子看到这局面，自己就用小竹子做了个万能晾衣架，一个晾衣架就足够晾晒两三个人的衣服，上衣在上而且在外面，下衣在下和藏在内圈，既通风向阳，又雅观实用，现在王家坪还在沿用谷子发明的晾衣架。谷子就是这样爱懂脑筋，到农村一年多，解决了不少问题，活然成了王家坪的土科学家。
谷子记忆力很好，一本书只需要看上三遍就能记住绝大部分。谷子没用三天基本上就熟记了那本药书。现在最大问题是如何把名与物对照起来，当然谷子明白即使光分辨出药，甚至背下它们的功能还是不够，重要的是能够利用它们配伍成功效药。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，路要一步一步地走，急不来的，先打好基础。
按惯例，正月十五晚王家坪要开社员大会，意思是让社员收收心，过了十五，年就算过完，十六起就要开工了。尽管农村不象工厂，不到立春前后农事也不多，但上面制定的制度还是要遵守的，混也好，做也好，反正人是要出工的。别说，社员们都习惯了十五晚上开动员会议，即使不吆喝，男男女女甚至小孩也大多会出席。
谷子坐在周姨旁边，会议开始前便向周姨打听了一些“贵姨妈”的事情，并请周姨把自己引荐给她。这贵姨妈本姓贺，但王家坪中年以上的人都叫她老人家贵姨妈，据说她出身富裕人家，曾经习过武，而且天生一副菩萨心肠，加上身材高大，身板结实，年轻时干起活来可以抵上两个男人，虽然现在年岁已高，但仍矫健异常，王家坪的人对贵姨妈都相当尊敬。周姨曾经告诉过谷子贵姨妈懂得一些中医，尤其擅长治疗跌打损伤，本来就在意谷子学医的事，听谷子提起，自然明白谷子是想向贵姨妈请教，不用谷子多说便满口答应明天带谷子到她加拜访。谷子满心感激。
更让谷子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是，书记在会上还宣布谷子以后不用出工，只管专心学医。说道这，还是周姨的功劳。为争取到让谷子专心学医，她专门把书记队长请到家，好烟好酒款待，苦口婆心说明，反反复复强调，王家坪这么大一个队需要一个医生，谷子人聪明，张老头又愿意收徒，机会难得，书记队长想想也是，再说队里也不缺谷子这个劳力，当下也就给了周姨一个人情。不过，说实话，王家坪是不缺谷子这个劳力，可谷子却非常需要这个安排，要不怎么保证学习时间。
散会回到家，谷子没有一点睡意。天气仍旧很冷，谷子只好躺上床，但却翻来覆去，心里倍感煎熬，大家这么关心自己，可是自己基础太差，条件有有限，总担心会辜负大家的一片热心。谷子左思右想，虚心求教是不难，但不知道能学到多少，王家坪自然条件有限，即使师傅、贵姨妈都愿意带自己，没有样品怎么能对上？对，多到公社卫生院和血防站，虚心向那里医生讨教，肯定能学到不少，但那里大多也是赤脚医生，医术还不如师傅，能学到多少也不可知。谷子心里十分徘徊，但没办法，目前必须先这样，先掌握一定基础知识。她想到了李时珍，对，可以向李时珍学习，走几十里路就是山区，那里肯定有不少草药，为什么不能亲尝百草，自我实践呢？谷子暗暗下定了决心，不管遇到多少困难，一定要学好，将来悬壶济世。谷子既担心忧郁，又感到亢奋，就这样折腾到心力憔悴，才不知不觉地睡去。
第二天谷子一觉睡到十多点，若不是周姨叫门。恐怕还不会醒来。简单梳洗后两人便走去贵姨妈家。
贵姨妈本就是个热心人，听说谷子想好好学医，并谦虚讨教，自然不会有什么保留。只是这贵姨妈配药是行，却讲不出个头头道道，只好带谷子自己去看。谷子远没到一看便明的火候，虽然用心观察，却收获甚微。倒是贵姨妈对她那穿山风药酒和五指麻鸡这两样讲得津津乐道，谷子听是听了，表面上也很虔诚，但心里却有些反感，总觉得这是吃吃喝喝的玩意，不是医道。
谷子心里多少有些失落，原以为能从贵姨妈那里学到不少，除了听到五指毛桃、穿山风、枸杞子、花椒、葱子、红枣这些已经从书上听过了的药草名外，就是麻鸡和药酒了。谷子觉得有些茫然，漫漫学医路，从何开始啊！？
是啊，医道漫漫，需要耐心和牺牲。谷子准备好了吗？
（二十八）自我完善
谷子奔走在荒山野岭，常常一连几日不见人影，一露面就是大包小包的，弄得王家祠堂简直就成了药草仓库。每当谷子扛着新采集药草回来的时候，村中那些对草药感兴趣的老者总会碰头过来，对那些根根草草一一加以鉴赏，谷子也乐于加入他们的行业，不知不觉中又不知温习了多少遍死记硬背下来的药理，那些老者也在不知不觉中增长了学问。
刚开始，总是谷子拿着药草去请张老头鉴别，到后来，张老头见谷子大包小包不方便，心疼谷子辛劳，就提出来祠堂，也好帮助谷子一起分门别类收藏。
时间过得飞快，不知不觉就到了金色五月。可是这个五月却让谷子有些心冷和手忙脚乱，希望的事落空，而不希望的事却发生了。
区里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在三月份就敲定了，谷子忙着学医，竟没有跟踪这事。那文韬从谷子这里听说区里可能有推荐上大学名额后，正月初二离开谷子后就张罗开了，这小子够有心机，居然打听到了区长家的住址和区长老婆的爱好，硬是赶了一百多里路，在初四这天晚上撬开了区长家门。
那个年代，物质匮乏，谁不想占点便宜，老百姓都想，别说官僚了，若不是张子青的头悬着，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呢。即使杀个张子青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，但谁又不知道，当官的还是喜欢搞些“小偷小摸”动作，尤其在这个推荐上大学事上，大家一看推荐的是谁就明白了，那得靠关系和糖衣炮弹，说到底得贿赂当权者，没办法，贪污腐化简直就是中华民族的孽根。
区长老婆一见文韬手里有货，尽管深夜吵人，还是满脸堆笑把文韬迎进了门，又倒茶，又是装出一副心疼文韬的样子，好不虚伪。倒是区长实在，稳稳躺在床上，连个招呼也懒得打。这区长老婆简直就是黄脸婆一个，却分外喜欢处男，看到文韬文质彬彬样子，心里确实有了几分喜爱，但没办法，区长就是不起床，随便聊聊后，老婆子也只好带文韬去女儿房休息。区长女儿71年就被推荐上大学了，现在北京工作，今年要陪领导团拜，无暇回家。
文韬为这趟足足花了近一百元，下乡三年的积蓄全用上了。区长老婆看到文韬送的一对银镯，忍不住叫起区长一起欣赏。好，就让这对银镯成为这对狗男女的紧箍咒。确实，区长就在文韬上大学报道后不久被卡车撞死了。
谷子是从文韬写来的信上知道的，没想到是文韬要上学了。单纯的谷子哪里想到正是自己把文韬送进了大学，唉，看到文韬的信件，谷子尽管觉得非常失望，却也为文韬高兴，心里安慰自己，都是长沙老乡，谁上都一样，反正现在自己够忙乎的。后来，区长还专门来王家坪向谷子解释过，不是谷子工作表现不积极，主要是因为谷子下乡时间还不到两年，条件不够，到处活动也没办法。
谷子压根儿就没怀疑到那是区长与文韬交易的结果，她确实对推荐的事没有多想，倒是奶奶分娩的事让谷子头大。奶奶居然还真的平平安安地顺产下了个小叔子，以后怎么办啊！生得容易，活得却难啊！
谷子再小，再不懂人情世故，也感觉到一系列问题在等着。爸爸妈妈至今不知道奶奶怀孕的事，到时还不知道爸爸妈妈会是什么反应呢。就是奶奶铁了心，即使打算在农村和王七老不死的活到死，难道爸爸妈妈就能不认这个娘吗，自己就能不认这个小叔子吗！奶奶真是的，同居就算了，偏偏还生下了个小孩！
户口怎么办？按规矩，尽管是接生婆上门接生，不需要街道办出什么证明，医院签名盖章，可农村生小孩后也是需要马上到大队公社办理户口的！奶奶啊奶奶，王七是被社员唾弃的人，谁会理他？还有，小孩随母亲上户，你不是王家坪人，怎么办？到长沙上户，看爸爸妈妈怎么反应吧！
谷子满心烦恼，但又没法向别人倾诉，即使是干妈，她也不想多讲。唉，走一步算一部吧，那是奶奶的事。谷子在王七家帮了一个多礼拜忙，看奶奶能下床活动了也就去忙自己的事了。
谷子有时也觉得好笑，奶奶这么大一把年纪，怎么还一再坚持生个小孩呢，怕王七家绝后，还是真的是爱情的力量？伟大，谷子只能相信人太伟大，糊里糊涂的事都是人搞出来的！
谷子给奶奶送了坛熟地归身药酒。这药酒是谷子为自己配置的滋阴酒，别看谷子学医还不到半年，长进确实很大，从不相信进补到自制药酒药膳就说明了这一点。这熟地归身药酒由熟地、归身、黄芪、大枣、菖蒲和谷酒调配而成，熟地可养阴补肾，归身养血滋阴，黄芪主治气虚出汗，菖蒲开窍健胃，是滋阴补肾的好东西。谷子毫不犹豫地就送给了奶奶，可后来一想就后悔了，但愿奶奶不要再怀孕！
谷子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，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，谁也挡不住，多想也没有用，就听上苍安排吧。很快，谷子就调整好了心情，一头扎进医学里，自我完善自己。
（二十九）战天斗地
谷子把满腔怨恨转化成发奋学医的动力，相信自己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，只要学到了真本事，不信别人不会承认自己，时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刻苦用心地学习。
学习归学习，谷子是个有眼色的人，即使队长不安排，农忙时候谷子也会主动出工。去年生产队增大了油菜栽种面积，今年收获菜籽工作量较大，谷子便主动参加，不仅参加了收割，还参加了踩菜籽工作，虽然这些工作不是很累，但却很耗工时，需要大量劳动力来完成。
谷子是第一次踩油菜籽。那时收获菜籽没有机械化，割靠人力，去壳收集菜籽也是靠人力。菜茎割倒后放在田地里晒上几天，等油菜夹晒干可踩破后就收集菜籽。踩菜籽所用工具简单，只需要一个大板桶，把晒干的油菜茎抱进桶内，同时，三五个人或搭肩，或搂腰，在桶内按一定路线边走边踩，直到所有菜籽夹都被踩破。谷子觉得踩菜籽挺有意思，一帮人说说笑笑，气氛很是热烈。
如果这样的劳动能换来富裕的物质生活，应该也是一种精神享受。让老百姓享受劳动，劳动不仅提供物质食粮，同时也提供精神食粮，这是老一代革命家追求的目标。遗憾的是，磨洋工和瞎指挥导致劳动效率极度低下，胡夸风又致使老百姓承担超出力所能及的任务，尤其在农村，为了支援工业建设，农民发扬大寨精神，开山围堰，想尽一切办法，但不知道为什么，粮食总产量和单产量就是上不去，农民只好自觉地勒紧腰带，甚至将基本口粮都上交给国家，自己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，唉，在这种劳累和贫穷的阴影笼罩下，劳动中荡漾的欢声笑语何曾不是一种穷开心和讽刺呢。
不过，谷子体会不到这点。她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，而且年终又有净收入，心情自然会比较轻松，象踩菜籽这种新鲜活给她快乐也就不足奇怪了。也好，放松以下，别整天只想着医啊药的，控制不住的是，即使劳动场面再热闹，自己再如何努力投入，谷子也不能完全沉浸其中，竟忍不住和大家聊起油菜的药效这类农民不熟悉的话题。好在社员们是第一次听说油菜还有治病效果，而且听起来也不怎么费劲，大家听得还比较起劲。谈什么聊什么都无所谓，关键是大家都得感兴趣，要让欢乐继续，决不能让愁事攻心。
想是这样想，但谁又能避开个三长两短呢，不讲衣食不保这样的人为困难，就是自然灾害也专爱盯着那些本已可怜的人们。王家坪本来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，但每年仍躲不开天灾人祸，比如去年就遭受百年不遇的干旱，致使水稻田干裂，晚稻欠收。王家坪社员都纳闷，以前没这么勤快，好象还风调雨顺一些，至少不会内涝和旱得水田坼裂，现在修了河，建了水渠，反倒怪了，唉，辛苦了那么多，不仅没功劳，连苦劳也不敢提了，简直就是祸及子孙。
自然灾害还没完呢，一方面程度不断加重，而且老天还变着花样报复改天换地的新人类。谷子算是见识了老天的威力，那龙卷风好不厉害！
就在大家顶着烈日踩菜籽的时候，天空突然阴暗下来，乌云滚滚，大有天要塌下来的形势，呼吸变得十分困难，大家头一次见到这样翻脸不认人的鬼天气，心中万分恐惧，急忙收拾行头，准备回家。
可是，气象变化更迅速，谷子他们还没动身，只见龙卷风四起，搅得天昏地暗，油菜梗被卷上了半空，衣服被卷上了半空，连根拔起的小树被卷上了半空，甚至装有半桶菜籽的板桶也被卷上了半空，我的老天，大家都被吓坏了，哭着喊着，可那哭声喊声都被风的怒吼淹没了，近在咫尺，可彼此却无能相救，只能各自顾各，就地趴下，本能地抓住身边能够抓住的东西。
随着风起，大雨倾盆而下，夹杂着拳头大小的冰雹。那花生大小的雨点打在身上本已难忍，那拳头大小的冰雹打在身上的痛楚就更加可想而知，谁的身上不是青青紫紫，谁的头上不是大包小包？大家拼命地把脸紧贴泥土，把胸脯紧贴泥土，双手用劲抓着树根菜兜。树根拔起了，菜兜拔起了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抓住了，十指就扣住泥土。天啊，什么时候是各尽头！
风还在刮，雨还在泼，冰雹还在砸打，时间在不慌不忙地戏弄挣扎的人们。谷子算是幸运，趴在一条灌溉用小沟里，少遭受风力肆虐，但谷子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。头发被风拔起，直拔得头皮似乎要脱落一般疼痛；衣服被吹得哗哗直响，似乎要拉断一般；头发也好，衣服也好，此时此刻，都已经不再重要，谁还会想到这些，只要能活命，大家都在挣扎着活命，谷子也不例外。
随着时间推移，也许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老天的淫威，也许是已经麻木，也许是抱定了听天由命念头，大家都反而平静了，等吧，等吧，不是生就是死，也只得如此。
好在风、雨、雹总算过去了，多长时间实在没有必要去回忆，黑暗、恐惧、垂死挣扎都已经过去，大家都不愿意再回忆。这老天也确实作弄人，转眼间竟又阳光灿烂起来！
大家都陆陆续续汇集到了一起，坐成一堆，努力恢复元气。看着眼前一片狼藉，飞鸟遍地，哭或笑都已经不足以表达心里的感受。休息，休息，恢复元气，这是大家没有商量，却是大家一致在做的唯一一件事。
待缓过神来，看着遍地死鸟，心中升起新的恐惧，大家都急于想知道家中老少情况，于是匆匆往家赶回。
（三十）劫后余生
谷子随大家一起赶往村子查看，她的心也惦记着村里老少，急着想知道村里情况。
村里情况比谷子他们遭受的损失要大得多。由于龙卷风来得突然，留守家中的老人根本来不及关门什么的，大风直灌屋内，很多人家的屋顶都被掀跑，不少房屋被吹到，尤其令人痛心的是人员死亡……
在社员们的记忆里，王家坪还没有遭受过这么严重的自然灾害，没有！面对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，书记队长，就是再老于事故的黎明父亲，也乱了分寸，怎么办，怎么办！大家都没有了定见。整个村都是哭天喊地的，乱得如同一锅粥。暴风雨后的阳光也不能给王家坪带来任何光明。
谷子找到队长，她首先想到了队长，相信队长是个有主见的干部。“把队里遭受损失较小人家的社员组织起来，分成男队与女队，男队去救人，抢救埋在废墟下的人，女队去各家各户慰问，队长，赶快行动吧！”
队长如梦初醒，立马按照谷子建议去张罗，很快就组织起了抢救队和慰问队，大家分头行动。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。就是再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看到这场景，也不会不害怕，抢救队救出了不少困在木梁碎瓦下的群众，但也眼睁睁地看到不少熟悉的人那种挣扎活命的痛苦死相，谁不害怕！
那鸟书记此时却不露踪影。起初大家都没有在意，待一具一具尸体从倒塌房屋下拉出，齐刷刷摆在村道上时，大家才意识到要书记想个处理办法。可是，人群中却不见书记的踪影，仿佛王家坪并没有这个书记一样，书记是代表党，应该是农民的引路人啊！
原来，书记只顾自家，这鸟书记，自家房子是新建的，牢实得很，应该清楚自家损失会比较小，家中又没老人小孩，还担心什么呢！这鸟书记，居然还担心自家刚产仔的母猪与那群猪仔，这鸟书记，欠揍！
队长没有言语，他也不能理解书记的行为，平时讲话蛮好听的，关键时候怎么会这样啊。算，与其去找他，还不如赶快救人，“同志们，算啦，救人要紧，事后再说。”队长催促大家赶快行动。
好样的，王家坪男人女人！自古道“十个农民九条心”，错，队长一发声，抢救队又马上投入了战斗，谁说农民不能团结一心呢，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带头人，要不，毛泽东能发动那么多农民，走出一条“以农村包围城市”的造反路吗！
谷子在队长家建起了临时救护站。村中伤重的人都被送到这里，得到了及时救护。只是没有什么医护条件，无非是涂点碘酒，给点止痛药，包扎一下，谷子又能做什么呢，队里没有经费给她购买药品器具，碘酒什么的都还是谷子用自己的积蓄添置的，社员都把她当医生尊重，她认为不能让社员失望，总要医好社员头痛脑热吧，没办法，只好省吃俭用，主动争取建起王家坪的卫生站。
队长背来黎明媳妇，老远便大声喊道：“谷子，快，看来大人也不行了！”黎明尾随其后，木头一般，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。谷子还没看清是谁，听队长那种急迫声音，知道大事不好，马上放下手中活，跑出门外，只见黎明媳妇奄奄一息，下身血迹斑斑，她心头一紧，大事不好，救人要紧，可是这里又能做什么呢！
“谷子，先救大人，孩子你就别管了！”队长近于命令道。怎么救，怎么救，谷子脑子里搜索着。难为了谷子，学医才四个月，条件又差，又主要是自学，根本就还没接触妇科这些。但局势不允许谷子犹豫，谷子好样的，脑子里在想，但行动上还能忙着招呼队长，好样的。谷子马上给黎明媳妇注射葡萄糖液，然后又是止血，又是做人工呼吸。先救大人，对，先救大人，保住了大人，孩子还会有的，谷子朝这努力着。老天不负好心人，黎明媳妇总算逃过了一劫。
队长前前后后奔跑着，谷子记不清他背来了多少伤病，忙碌多长时间了，谁也没去在意，说也奇怪，大家都忘记了疲劳，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。直到天黑，送到救护站的人才慢慢少下来。“谷子，全部抢救了？”队长不放心地来到救护站，“外面都好了，你这里怎么样？”谷子苦笑了一下，没做回答。队长在家里几个房间到处查看了一遍，心疼这些受伤的社员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“唉，老天怎么就和我们过不去！”
（三十一）一封家书
“是啊，老天怎么就和我们过不去呢！”谷子心里也发出同样感叹。不过这场天灾让谷子成熟了许多，感情上拉近了与乡亲们的距离，医术上得到了大胆实践，年轻人真是要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才行，当然，这种锻炼的成本太高，最好不要发生这种锻炼机会。
谷子回想一年多来王家坪经受的一些天灾人祸，内心不寒而栗，老百姓是够倒霉的，含辛茹苦，到头来却一场空，唉，可怜，完全靠天吃饭，谈什么“人定胜天”。
谷子尽自己最大努力为乡亲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，并总结了王家坪百姓常患的疾病，与张老头一起配制了一些草药。时间也过得很快，不知不觉就到了双抢时候，插秧割稻谷子是帮不上手，但担茶送水什么的她还是可以的，而且谷子还专门配制了几味清热解毒凉茶，社员们喝在嘴里，凉爽在心里。
就在双抢进行到一半的时候，谷子收到了一封母亲写来的家书。谷子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封家书，以往家书无非是问寒问暖什么的，但这封家书却完全不同，母亲谈论的主要是政治，关系到谷子前途的政治变幻。
“谷子，形势可能会发生大的变化……明确倡导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……斗争很激烈，我相信……可能会发生大的变化。
“谷子，不知道你了解、分析过这些没有？我想，你应该做好思想准备，别错失了变化带来的机会……”
谷子对政治本来就不怎么感兴趣，从高音喇叭和收音机里是听到过一些，但却没怎么去想，根本就没把那些和自己命运联系到一起。看着母亲来信，一丝迷茫和躁动浮上心头。
“斗，与天斗其乐无穷，与地斗其乐无穷，与人斗其乐无穷。”谷子想到了这个文艺宣传节目，“唉，与天斗与地斗招来老天报复，与人斗招来人祸，唉，什么时候斗到尽头啊，老百姓够苦的啦。难道又要斗不成？”谷子想到这里，摇摇头，似乎想摆脱什么似的，对自己的多心苦笑了两下。
“与自己命运有什么关系，不是经常变来变去吗？”谷子回味母亲的嘱咐，“别错失变化带来的机会，是啊，变则通，可是对自己会有什么机会呢，在这农村，叫天天不应，叫地地不灵，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，变化又能改变什么呢？”谷子心里不免生出烦躁，嘴上不说当初选择下乡是错误的，但潜意识里却在埋怨当初的冲动。
“这一年多，糊里糊涂地失掉了自己的女儿身，却很不情愿地得到了一个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小叔叔，自己得到了什么呢，五好社员称号，又有什么用？”谷子憎恨自己，悲怜自己。其实，谷子算非常幸运的，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，遇到了通情达理的乡亲们，更幸运的是自己遇到了一个技术之上的老医生，那个年代有几个比她更幸运呢。
谷子满心烦躁，鬼迷心窍般离家出走，竟然走到了中堰那里。田间水边蛙声悠扬，萤火虫成群结队，天上皓月当空，“快十五了吧，‘月亮走，我也走’，可我却是孤身一人失魂漫游。”谷子没有心情欣赏这诗情画意的夜景，只有感伤，感伤自己的孤独。
也是奇怪，以前谷子胆子很小的，没想到下乡后胆子居然非常大了，也许是不太了解王家坪的妖魔鬼怪传说吧，就拿有关中堰的传说来讲吧，那水鬼的故事吓得王家坪男人都不敢到中堰游泳，担心水鬼扯腿，把自己拉去做伴，谷子不知道，竟敢到中堰游水，引得王家坪男男女女目瞪口呆，他们除了奇怪谷子不怕死外，主要是看不惯女孩游水，还穿那么少。王家坪比较保守，妇女是不能游泳的，当然，更不能露胳膊腿什么的。
不过，这个晚上，中堰边还不只谷子一人，黎明也在。黎明媳妇拣回了一条性命，但身子却极度受损，为了加强营养，黎明经常半夜到中堰偷鱼。有什么办法呢，“穷则思变”，不偷的话还有什么办法呢，其实队长早已知道这事，睁只眼闭只眼吧，人命关天，积点阴德，队长一直守口如瓶，不闻不问。
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，并没有发现对方，尽管是炎热夏天，好在水风吹在身上，多少能抵消一些烦躁。谷子落魄在自己的迷茫中，任由夜色和夜风蹂躏自己。
（三十二）痛苦记忆
谨以此文纪念唐山大地震31年
去年7.28，今年7.28，恍如一日，烟瘴弥漫，电闪雷鸣，大地被撕裂，生命被湮灭，整座城市瞬间夷为废墟，多少人成为孤儿，多少个家庭从此消逝，那灾难在唐山幸存者心中，不，在所有活着的中国人心中，烙上了挥之不去的记忆，唐山大地震这样的世纪灾难让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都会想起，成为永远剪不断的痛苦记忆。
杨桃仙死了，死于地震的威吓，她可是生活在远离唐山的王家坪，尽管大地震的恐怖都是道听途说，却也被那地震的淫威慑服，竟死于一个不懂事小孩的无知嬉闹的威吓下。唉，谁不害怕，除了不懂事小孩不明白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性弱点外，谁能在当时举国恐惧的气氛中超然洒脱呢！
那灾难超过了人性所能承受的极限，正是这样的世纪灾难才能够刺痛所有人的心，亲身经过者不会忘记那恐怖场景，就是没有亲身经历的人，无论是那一瞬在世的，还是将来出生的，都不会忘记那样恐怖的场景，唐山大地震将拖累中国人永远纠缠在痛苦记忆里。
既然忘不掉，那就争取减轻记忆的痛苦。谷子决定勇敢地面对7.28痛苦记忆，上午到大队供销点买回二十四根蜡烛和一些草纸，回到村后直接找周姨把草纸做成冥纸，一到天黑便在祠堂院子点亮蜡烛烧起纸钱，超度唐山游魂升上天堂。一根蜡烛代表一晚个唐山亡魂，希望蜡烛的光亮引导他们回到家乡，引导他们辨清天堂方向，别再在烟瘴电闪中游荡；一张纸钱代表安逸生活的保障，希望他们不再生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，希望这些纸钱助他们从容应付生活开销。谷子祈祷着，祈祷亡魂安息，也是在祈祷活着的人尽早摆脱恐怖阴影。
周姨不用参加双抢活，晚上没事，便来谷子住处纳凉，顺便还可以帮谷子举办祭奠活动。看着谷子那般伤情样子，远甚于王家坪爷们祭奠祖宗三代时的哀伤，周姨多少有些不理解，在她看来，谷子祭奠的是一些素不相识的鬼魂。即使不理解，周姨仍是装作肃穆样子，一板一眼地专心对天对地，目不斜视。周姨哪里知道砀山大地震的灾难程度究竟有多大，哪里知道几十万人瞬间毙命的惨状是什么样子，她哪里知道那场灾难唤醒了深埋在内心深处的人性，还有，她更不会想到那场灾难将会影响多少中国人的思维方式！
谷子近乎进入梦魇状态，似乎她就是几十万游魂中的一员一般，脑子里一会儿是地动山摇，一会儿是鬼魂漂浮不定，只有双手在机械地添加和拨弄纸钱，只有纸钱发出的光亮是冥冥世界的唯一指引，不能熄灭，否则不知去向。
周姨多次想叫醒谷子，担心谷子鬼魂附身，但惧于鬼神的威力，只好让谷子尽情发挥。她是头一次见到祭神还会这般专心，难怪，王家坪早已把祭神演化成一个仪式，祭神仪式早已失去了警示意义，哪里还有谷子心中那般对唐山大地震的反省呢。
“过去了天，从无知变成不能摆脱回忆的白痴，没办法，去年的7.28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，唐山人，不，全体中国人，从那一瞬以后全都烙上记忆，痛苦，却是那样的挥抹不去。烟瘴弥漫，电闪雷鸣，大地被撕裂，生命被湮灭，整座城市瞬间夷为废墟，没办法，去年的7.28，多少个家庭从此消逝，唐山人，不，全体中国人，从那一瞬以后灵魂得以净化，挣扎，向着新生拼命挣扎。灾难，越是那样的大灾难，才会深深地刺痛生存的生命，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，没办法，去年的7.28，痛苦超过人性所能承受的极限，唐山人，不，全体中国人，直到今天才明白，我们需要帮助，需要找到困境中求生的武器……”谷子叹息一声，嘴里发出喃喃呓语，似醒非醒，整个人真的失魂落魄一般。
周姨听着谷子话语，似懂非懂，但有一点，她感受到了唐山大地震的悲惨，想象到了阴森恐怖的场景，但她不明白谷子为什么要拿与己无关的这些折磨自己，何苦呢，人死不能复生，活着的还得活下去，何必想那么多呢！
“谷子，谷子，”周姨连叫两声，谷子竟没有丝毫反应。唐山大地震对周姨影响不深，但就这眼前的景象确让周姨感到害怕，难道谷子真是鬼神附体了不成？她摇了摇谷子肩膀，仍然没摇醒谷子，谷子是怎么回事啊，怎么会这样傻里傻气样子？“天灵灵，地灵灵，叫醒谷子返凡尘，妖魔鬼怪全退尽……”周姨一遍又一遍地祈祷。
突然，一道影子慢慢出现在周姨身前，越长越长，周姨吓得直啰嗦，莫非真的是传说中的长毛鬼，“天灵灵，地灵灵……”周姨本能地重复着，语速越来越快。
“周姨，你们干嘛呢？”背后传来询问，周姨只顾祈祷，不敢应答。“周姨！”那声音如炸雷般直灌耳朵，这才叫醒恐惧胁迫中的周姨。
原来，那影子和声音都是黎明的，真是“活人吓死人”，也正是谷子遭受的活人欺辱让谷子心里抹不去痛苦的记忆。周姨呸了一口黎明，怪他这夜晚怎么摸到这里来。
谷子望了眼黎明，没有言语，也没有任何表情，继续把纸钱火弄得光亮。
（三十三）春心无限
几分无奈，几分癫狂，谷子为自己伤感着。
“如果不是一个女孩，谷子真想驾云而去，漂泊一生，以山为床，以云做被，以雨抒怀，以日夜为眼，逍遥自在，管它什么生死离别，管它什么悲欢离合，管它什么世态炎凉！唉，没办法，生成女人，生成高级动物，生成一颗明了喜怒哀乐的心，就是对拿出自己贞洁的黎明又有什么办法呢，这是什么事，他拿出了，我又能如何呢！好，老天有眼，结婚吧，生子吧……”
谷子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，任由思绪飞驰。
“管它什么邪恶与仁爱，在这孤寂伤悲的夜晚，在这蛙声虫鸣的吵闹中，一个完整的生灵为什么不能做回自己呢，我想得到该得到的一切！”
谷子心中呐喊着，是的，谷子为自己这一年多伤悲，可是却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，黎明或是泳云，不，谷子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两个男人。
“去死吧，臭男人！”
谷子心里恶狠狠地咒诅这两个男人，但又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男人总是让她身心充满一种渴望，尤其在这炎热的仲夏之夜，整个身心似乎要被这两个男人点燃的烈火化为灰烬。
“唉，自己究竟要什么呢！”
谷子使劲搓揉了几圈自己的胸脯，顿时升起一种无名的快感，从中得到许多麻醉。她褪去身上仅有的两件小衣，叉腿仰卧，一动不动地似乎等待着什么，但在这僻静的祠堂里，只有夜风和没有灵性的生物活动着，谷子静静地躺在凉席上，幻想着夜精灵拥抱自己的故事。
“师傅！呸，呸，他是自己的师傅，比父母还大十几岁，呸！”
谷子努力控制自己，试图把自己拉回理性世界，敢情自己怎么这么下贱，居然饥不择食，这床是不能再躺了。谷子坐起来，凭感觉穿上拖鞋，走到院坪，痴痴地望着中堰方向，任由夜风吹拂，全然不知自己赤身裸体。
许久，谷子才平静下来，意识到自己的样子，本能地用手护住下体，快速跑回房间。其实，那房间与院子外没什么两样，门是敞开的，在王家坪的夏日，家家户户几乎都不关门，没什么保密的，也没什么好防着的，白天的故事简单，夜晚的故事也一样简单。
“好好学医吧，人生苦短，来去匆匆。”谷子想到了杨桃仙，转眼没了踪影，想到了黎明夭折的小孩，想到了……后山上一个一个的坟堆，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害怕，这是谷子住进祠堂后第一次感到害怕。活着的和死去的，来去匆匆,“唉，没意思，人这一辈子……”
“车前草，鱼腥草，清热祛暑，消痈利尿，人间无聊，没事找事，枉生多少痛苦。”好不容易分散精力，却又去悲天怜人了，谷子掐了一下自己的脸，想赶走满脑子的杞人忧天，赶走这些无聊引起的不快，过回无忧无虑的生活，“即使回不到天真无邪的日子，也不要不回想伤心痛苦的过去，就让学医带走自己的生活，做个没有感情的女人吧。”
“决明子，枸杞子，补血安神、清肝明目。对，明天做些菊花枸杞汤给干妈送去。”
王家坪一带植物种类较多，山上的，水边的，这也是张老头孤身一人愿意生活在这里的原因。可是谷子有一点不明白，张老头不能行医却又勤勤恳恳积累那么多医术干嘛。这人也真是，没有张老头埋头积累，哪有谷子学习的东西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，谷子还需要好好学习做人的道理，需要跳出以自己为中心的圈子。
不急，谷子还小，以自己为中心并不奇怪，只有经过三起三落后，人才会醒悟，才会开阔视野，才会把自己融入人和自然的自由王国。年轻时难免多些自恋，这自恋又导致自私，导致贪图安逸享受。经过磨练，否定自己的能力，否定自己的野心后，才会忘记自己，想到身外的力量。人生就是这样，从无知的动物，到高傲的自我，再到理性的自我解放。
什么三情六欲，什么寡廉少耻，多几分宽容，多几分理解，任由年轻人发挥，让年轻人赤身裸体，别说躺在床上，即使站在椅子上跳舞又有何干！任由春心无限，这世界就会多几分创造，多几分向往，别老是要求人一生都做坐在椅子上的哲学家，太辛苦，太残忍。任由发展吧，每个人都会成熟。就是在这个感伤的夜晚，就是年轻的谷子，她不也在自我调节自己的思维吗。
谷子默念着药书，慢慢地进入了梦乡。
（三十四）开心味药
难为了谷子，独身一人来到陌生地方，巨大的城乡差异让她无法接受农村风土人情，但政治教育又要求她扎根下来，只能装作表面适应，然而心底确实无法接受，甚至有几分反感，尤其在男女爱情方面，谷子心底多少有些鄙视农村男人，越是试着去理解他们，却越无法找到共同语言。
没办法，身处如此环境，只好禁锢自己的情感，但这对一个青春少女而言实在是太苦难。好在谷子天生开朗活拨，还能从乡亲们那淳朴的友情中找到一丝解脱。但夜深人静时，却由不得谷子自我禁锢，青春躁动总会时不时地爬上心头，情与性总会时不时地纠缠在一起。
这一年，上头的会多了，下面的会却罕见地少了，加上生产队安排谷子学医，大会小会什么的谷子可以不参加，谷子本来对政治什么的就不感兴趣，所以也乐得满心医理药章，当然，也免不了她那个年龄的情啊感的时不时来骚扰一阵。
还好，每当情感骚扰时，尽管谷子听其自然，甚至还有几分放纵，但风暴过后，谷子确实又理性惊人。也好，该来的就让它来得猛烈一些，让它涤尽塞胸毒素，好在人众面前展示内心明净空谷。
谷子冥冥中梦到许多许多场景，甚至给自己开出了一方“开心味药”。这味开心药方让她醒悟不少，碍于懒得起床收录，却也躺在床上回味了几遍。第二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忆整理。奇怪的是，当时还能完整回味，可起床后却只能回忆出一个大概。
“开心味药，文火煎熬，不急不燥，和气汤服。药物配伍如下：孝顺、积德、中正、净心、清肝、明目、三思。此药功效：清、正、和、顺。”
写到孝顺，谷子便想到奶奶，责怪自己对奶奶关心太少，不能因为不喜欢王七，就不照顾奶奶，即使是对外人也不能如此冷漠。
终究年纪大了，谷子奶奶感到抚养一个小孩有些力不从心，最现实的一条就是奶水不够。王七想尽了下奶的土方，却效果甚微，老太太那耷拉下来的奶子始终不能饱满，依旧松垮垮地耷拉着，有几次看得让王七生气，竟被王七残忍地拉张了近二十公分长。谷子奶奶也无可奈何，谁叫自己不争气，能生出个儿子，却不能喂养。好在王七只是个捣蛋鬼，并没太多怪罪老太婆。
谷子是知道奶奶情况的，也明白奶奶奶水不足主要是因为年事已高，气血虚亏，甚至早已寻得药方，只是因心境不佳而没有去取药。
“对，开心味药的首物是孝顺，先从孝顺做起吧。”
谷子拿出处笺，写下神芪四物汤方剂，熟地15克、白芍12克、当归9克、川芎6克、党参9克、黄芪9克、王不留行9克、通草9克。写毕，又找出药书逐一对验，证明无误后才将药方压在简易梳妆台上，转身去洗漱一番。
谷子十分爱整洁，容不得桌椅板凳地板上有半点灰尘，尽管居室简陋，一番收拾却也花费不少时间，待背上竹楼准备上路时，已是日上竹竿。
她首先到大队药铺，药房小子没听说过王不留行和通草，铺里也没这些东西，连党参也没有。没办法，谷子只好再多跑十多里路，去公社药铺抓药。
公社药铺规模明显比大队药铺大，但依然令谷子失望，同样没有王不留行。这神芪四物汤方剂的主药就是王不留行，可以说王不留行是下奶圣药，北方歌谣说：“穿山甲，王不留，大闺女喝了顺怀流，”没有它怎么行。时间已经不早，到区药铺是不允许了，“碰运气吧，自己去采集。王不留行果期是五至六月份，现在应该也还能采集到，书上说除华南地区外全国各地都产，说不准这里也有呢。”
谷子沿山边田地朝回家方向一路寻找。这一路并不缺少草本植物，只是当地行医懂药的人太少，缺少开发，好好中药植物得不到利用。谷子没有多少心思在其它草药，专一采集与王不留行特征吻合的植株。只是谷子也从未见过这王不留行，凡是带黑色或红棕色种子、直茎叉分、对生卵状披针形或卵状椭圆形叶子者，谷子都一一整株收集起来，待回去请师傅甄别。行至半途，谷子便采集了大半篓植株，但愿其中有王不留行吧。
天道酬勤，天道酬有心人，谷子采集的植物大多是王不留，别说几克，就是半斤种子也有。谷子自然高兴，就连张老头也替谷子高兴，一老一少竟也情投意合。
谷子赶回住处，替奶奶煎熬妥当，待送到奶奶手里时已是夜晚九十来点。
谷子奶奶并无多少表情和言语，王七倒是客套了一番，但谷子却不领情。场面有些尴尬，即使有心做个孝顺孙女，心底反感却也难于克服。谷子告诉奶奶服法、看看小叔子后就幽幽返回住处了。
（三十五）医道三境
谷子医术一天天长进，名声也越来越响，大有取代大队赤脚医生之势，其实在王家坪已经没有赤脚医生用武之地了。农村看病下药并不困难，病症大多是头痛脑热，或因营养不良引起，或因辛劳过度所致，多事农民不懂得因应时事而调剂所致，这些病服下几剂清热解毒、补血清肝之类的药后便可明显减轻症状。至于重病，如痨病和大肚子病之类，医院就诊，病人很少到大队诊所就医，当然就更不会去找象谷子这种非正式医生，更别说又还是初入道者。
但这并不等于讲谷子医术没有什么了不起。谷子医术确实提高了许多，她的心态也转变了，起初下药时总是中规中矩，照师傅传授知识诊断下药。随着一个个病人接连治愈，一种种医药药性不断加深了解，谷子下方的配伍也越来离谱，药剂量也越来越偏离医书的推荐量，甚至将中西药合用，可喜的是这些实践大多取得了缩短疗程等效果，这些愈发增大了谷子的胆量，逐渐形成了谷子的药方特色。
谷子不仅拒绝做庸医，而且发誓要做一个好医生，好医生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站在病人立场救人，而不受自己情绪摆布，谷子做到了，她行医看病的最大特色是她与病人之间的问答，那简直就是心理治疗，病人听在耳里格外受用。行医看病，关键在救人，不让病人改掉坏毛病，病根就治不好，一犯再犯，只有等死。谷子深知这一点，就拿“病从口入”说吧，正因为病人馋嘴，才导致身体积毒过多而发病，要不怎么有“每餐七分饱，健康缓衰老”一说呢，治病救人就是要引导病人学会自我控制。就这一招而言，谷子已经超越师傅，或许这就是女医生的优势吧，至少象张老头这类少言寡语的医生是做不到的。
随着谷子名声不断响亮，一些乡亲舍近求远，登门邀请她上家行医也就不足稀奇了，优势，深更半夜也会有素不相识的人叫门邀请。
但谷子的医术仅仅才达到技能程度，用农村土话讲，谷子才刚刚学到了一些三爪猫功夫，这仅是艺术的初级水平，但农村赤脚医生大多不能超越这一水平，因此而成为庸医，当然，责任不在那些赤脚医生，他们没有条件接受系统培训。张老头从小跟师傅学医，后来有幸接受医学院教育，深知师傅传授与学校教育之优缺点，受清朝宗师王国维人生三境说影响，概括出学医的三阶段，即“兼收并蓄、潜心钻研、天人合一。”在自己唯一的徒弟身上，张老头当然会实践他的学医三阶段论，第一阶段优先教谷子行医看病技能，这叫“师傅领进门”，以提高谷子学医的积极性；待谷子技能达到一定程度后便督促谷子按部就班地学习生理、病理和哲学知识。
自打决定做孝顺孙后，谷子对奶奶的照应便逐渐多了起来。一日，谷子到中堰边采集菖蒲，看到满堰菱角，忽然想起“菱角大补汤”对奶奶身体大有帮助，于是采摘了不少菱角回家，配足红枣、花生，做成菱角大补汤。赶巧这日队长喝个乱醉，谷子便将半斤菱角连壳捣碎，和水煎熬后滤出汤汁，随后送到队长家中，督促队长媳妇加些白糖后让队长大口喝下。
正是这次见景生计，帮助王家坪后来发展起了菱角产业，这是旁话。原来，队长一碗菱角汤喝下后，立马觉得神智清醒了许多。队长后来抽空专门找谷子问菱角之事，谷子便做了详细介绍。“多吃菱角可补脾胃，强股膝，解酒消渴，利尿通乳，健力益气，且可轻身，国外甚至用于防治食道癌、胃癌、子宫癌等。“谷子这番话听得队长目瞪耳呆，没想到年年自生自灭、无人问津的东西还有这么多用途，当下便决定安排社员采摘菱角，分给大家享用。
谷子也分到了一份，因为太多，便装了一大兜送去给师傅。
张老头也正想找谷子布置经络学的学习计划，正好谷子来到，收下菱角后便给谷子简介了一个大概。谷子不懂，但句句谨记，待日后消化。
“经络学是研究经络系统的生理功能、病理变化及其与脏腑之间的关系的理论，内容十分广泛，包括经络系统各组成部分的循行部位、生理功能、病理变化及其表现，经络中血气的运行与自然界的关系，经脉循行路线上的穴位及其主治作用和经络与脏腑的关系等，是中医学分析人体生理、病理和对疾病进行诊疗的主要依据之一。经络系统包括经脉（十二）和络脉（十五），还包括奇经八脉、十二经别、十二经筋和皮部。所以在内能连属于脏腑，在外则能连属于肢节。经络是经脉和络脉的总称。经，有路径之意。经脉贯通上下，沟通内外，是经络系统的主干。络，有网络之意。络脉是经脉别出的分支，较经脉细小，纵横交错，遍布全身。经络内属于脏腑，外络于肢节，沟通于脏腑与体表之间，将人体脏腑、组织、器官联结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，并借此行气血、营阴阳，使人体各部的功能活动得以保持协调和相对平衡。中医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的整体，各个部分互相联系、互相区别又互相影响。很明显，经络起了很重要的作用。也正是因为经络的这种作用，所以能反映疾病和治疗疾病。这一理论贯串到中医学的生理、病理、诊断和治疗等各个方面。”
张老头不喜欢多说，说完这些话后加重一句“你务必用心学”，便把一踏资料塞到谷子手里，随后只顾望着门外。谷子明白这是师傅送客举动，点点头，也不言语，便出门回家了。
（三十六）自解心结
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谷子埋头于学习中，没觉得有什么枯燥乏味，竟忘记了日月。直到一日，干妈端来一盘巧果，说明原委后，谷子才知道居然日子一晃便到了七夕节。
谷子最喜欢的电影便是《天仙配》，最喜欢的故事也是那牛郎织女传说，最喜欢做的事还是与七夕节有关的瓜地棚下观星接露。这一切在谷子心中似乎是一个女孩与生带来的，但遗憾的是，至今谷子也没按传统过个一次七夕节。
周姨放下巧果便走了，可谷子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，为什么七夕，对中国人，无论是来自城市还是农村，都如此重要？纤云弄巧，飞星传恨，柔情似水，佳期如梦，因为不得才神往吗？一个月夜，一对人儿，鹊桥相会，南柯一梦，饱受等待，失去年华，两鬓斑白，相见恨迟，即使这样，却让多少女人感动，这是为什么？相爱不能相见，难道这就是中国女性的结局？
“不行，我得追求自己的幸福！”谷子不想让今年这个七夕节也成为终身大事的一个慰藉，“对，对他许下个一年之约吧。”谷子放下手中的药草，走到床头柜前，取出纸笔，决心对心上人发出第一个明确而坚定的信息。
“强，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在长沙，你家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，不管怎样，实在忍不住要对你讲，在我的心里，你是不可替代的偶像。
“还记得那个雨季，那场暴雨吗？是你鼓励我闪电下坚强，背着我淌过没膝的积水，你的命令就是让我听话，乖乖地趴在你的背上，让积水躺在我脚下。
“强，你知道吗，那一刻，你的温暖，你的气味，就留在了我心间，永远不会消褪，即使我远在乡下，你依然还是那样清晰，不能忘记。
“你现在好吗？我在学医，学到了经络学，希望将来做个有用的人。你呢，在哪里，做什么？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你的消息。多少次盼望你登门来看我，可是，也就有多少次的失望，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意思？
“强，我们长大了，心里明白了自己心里想法。在这个七夕节，我想对你说，我想你，许个一年之愿，明年今日，在天心公园，我将伴你度过一个愉快夜晚。”
谷子把信封好，贴上八分邮票，起身赶到大队部投寄出去，希望今天就被邮递员拿走。
似乎心结被解开一般，谷子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。是啊，郁积多年的心事总算挑明了，成与不成那是缘分，追求了就无怨无悔，谷子觉得幸福，原来这幸福就是做我想做的过程。尽管骄阳仍旧似火，路面仍旧冒出热气，但谷子仍旧觉得非常愉快，就是沿途两边那些让乡亲们望而生畏的水田，此时此刻，在谷子心里也引发了好感。这世界就是这么奇妙，真是“万物皆着我之情”。
“我的帆已撑开，我的船已启航，不急，你乘快艇追赶，会合在爱之海上。我爱的，我追求，爱我的，请回答，不论距离多么遥远，我的心全系在你那方。青春是如此美妙，教会我勇往直前，或许，困难就在前面，克服它，你给我力量……”诗如流水般涌上心头，逼迫谷子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。
大队部本来就不太远，加上一路心情愉快，不知不觉谷子就到了。也凑巧，黎明也在队部，刚巧看到谷子兴奋地忘邮箱投递。也是谷子不老道，听到黎明打招呼时，便红通了脸，带着慌张神色，直愣愣扫描一眼，低头不再言语。黎明觉得奇怪，心里却也猜到几分，当下也不多说，转身便进了房间。谷子如同逃脱虎口一般，也随即离开了队部。
这黎明并非君子。依靠丈人进了大队领导班子，凭着自己是高中毕业，当然也有一定领导水平，竟在短短一年时间内混得有模有样。这没什么好说的，有这样年轻有为的领导是乡亲们期盼的，只是黎明心眼太小，没有大将风度，确实也成不了什么气候。本来有一个上调的绝好机会，区长出车祸一命呜呼后，公社书记补缺，当时有些领导本已提名黎明调到公社，但考察过后却没有了下文，问题就出在黎明心胸狭窄。
黎明看到谷子离去一段距离后，就取来邮递员挂在墙壁的钥匙，打开邮箱，取出谷子的信函。黎明粗略看了一眼信函，不禁妒火中生，原只想看个究竟的，却实在难以忍受谷子背叛自己，竟将信函撕个粉碎。这世道，什么对什么啊，谷子是黎明什么人！？
可怜的谷子，苦苦等待吧，但愿明年七夕，她的许愿能够实现。
（三十七）非心所愿
谷子发出了情书，解开了心结，却也惹恼了“等待”。日子一天天过去，等待积累得越来越多。谷子等待张子强的回音，盼望听到老同学的音讯，望眼欲穿，好不心焦。原本以为一个星期便能收到回信，没想到过去了十来天，还是不见邮递员身影。
别急，邮递员总会来的，每个月十号左右都会来一次。是的，在9月10日，邮递员骑着那辆极其眼熟的墨绿色永久自行车来了，谷子好不欢喜。但谷子高兴得太早，未曾想是封家书，待拿到信封一看，喜悦之情顿时消失。她应该想到，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收到妈妈的信，月月如此，可这一次，她盼望的是张子强的回信。令人失望的是，盼望的没有等来，却等来了母亲的期待。
谷子没有心思与邮递员搭讪，也是担心邮递员看出自己的不快，拿着信转身便进了房间，随手将信扔在了饭桌上。时候想想，却又觉得应该看看妈妈的信，这才不情愿地撕开信，大致看了一遍。
信里也没多少问候什么的，长篇大论都是关于时事形势的，大意是国家要恢复高考招生制度，敦促谷子做些准备。谷子没心思在这方面，也就没去细想。
谷子妈妈是湖南师范的政治教师，平时喜爱看书读报，写起东西来也是紧贴时事，在谷子看来，熟悉而又陌生。
“八月初邓/小/平主持召开了科教工作座谈会，否定了以前大学招生坚持的十六字方针。有代表尖锐指出‘自愿报名、群众推荐、组织审查、领导批准’的关键在‘领导批准’，滋生了走后门、以权谋私的不正之风。邓/小/平决定恢复应届毕业生高考制度，而且从8月13日开始，教育部正在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，重点就是部署、安排招生工作。
只是这高校招生工作会议不好开，从8月开到9月，还没结束。会议结果没出来，打油诗倒是流传开了：‘招生会议两度开，众说纷纭难编排，虽说东风强有力，玉（育）门紧闭吹不开。’可以理解，年到现在，这么长时间了，“两个估计”的影响太广太深，想一下子改变确实不容易。不过，大势所趋，国家需要专业人才，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恢复高考制度，而是如何完善制度，制定出新的规章制度。”
也不是谷子不想上大学，一想到文韬的背叛还想上所更好的学校，只是现在的心思不在这里。当然，跟着张老头学医后，医术上的进步多多少少平抑了上学的心愿，有时觉得只要有心，哪里都能学到真本事。
也就在这一天，谷子从高音喇叭那里接到通知，大队决定让她接替原赤脚医生的位置。这事没得商量，大队干部认为也没必要与谷子商量，因为这是好事，谁不想谋个一官半职？当时的人想法奇怪，就连那赤脚医生也是个官儿，享受一些特殊待遇。谷子不仅高兴不起来，反倒有些顾虑，一去大队医疗站上班，学习的时间就没现在有保证了。倒是队长最高兴，一听到广播，便满心欢喜地跑来通知谷子，心想谷子是王家坪培养起来的，也让整个大队知道王家坪的厉害。
今年的酷暑天比去年少，热度也不如去年，算是老天开恩。几天前还是热得睡不着，但现在已经凉爽了许多，尤其夜间已经比较舒服了。尽管这一天收到家信和通知，但说实在的，这些没能让谷子半点兴奋。该来的没有来，这让谷子觉得身心疲惫。一入夜，谷子就打算上床休息。
乡亲们都为谷子高兴，一入夜，便有十来个男男女女前来道贺，其中干妈最高兴，但也最依依不舍，拉着谷子的手叮嘱这叮嘱那，似乎谷子就要离开王家坪了一般。这倒提醒了谷子，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搬离王家坪，却也拿不定主意，但又不便问别人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场面甚是热闹。黎明父亲最得意，当初就是他提议请古堤凼张老头，这才让谷子有学医的机会，眼见谷子有这等出息，内心自是高兴。大家都高兴，唯独谷子强做高兴。也算谷子厉害，在众多人面前，竟也敷衍得没露半点破绽。大家聊了一个多时辰，有人见机也问了些病痛瘙痒方面的事，甚至还讨得了一些汤料什么的，各取所需，带着兴趣来，也带着余味回。
大家前脚刚离开，黎明就风尘仆仆地赶到。谷子没法，还得陪着。黎明知道谷子不愿意见他，但今天是谷子的好日子，心想谷子会高高兴兴接待自己。自从流产后，黎明老婆就对房事产生了抗拒，夫妻俩以前的和谐变成了冷战，黎明心里十分痛苦，多次想把这痛苦告诉谷子，却苦于找不到上门藉口。
谷子对黎明夫妻俩的事不知情，说实话，尽管自己与黎明同居了那么长时间，但也不了解黎明内心，甚至认为黎明根本就不懂爱，要不怎么会说分手就分手了呢。这样的男人少招惹，没有一点责任心。
其实，黎明是爱谷子的，只是当时没经验，不善表达，不懂如何讨女人欢心，再加上父母看中的女孩长得也不错，这才毅然决然与谷子分手，连半句安慰话语也没有。待日厮夜守，反复对比，确信谷子比老婆好后，自己已经被谷子完全拒之门外了。
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，谷子见黎明是没事找事，站起来就要送客。那黎明已是处事高手，眼瞅谷子站起身，觉得机会来了，就跟着起身搂住谷子。谷子熟悉黎明的气息，并不觉得反感，竟也没有摆脱的意思，但这仅仅延续了几秒。理智马上就站了上风，待黎明想抱起谷子进屋时，谷子猛地推开黎明，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。
那掌击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脆，传播久远。
（三十八）禽兽不如
自打被谷子扇了一耳光后，黎明更加阴沉。心里怨恨着谷子，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和事件来报复，那个气堵得他要死，无名怒火时常串上心头。深更半夜，长嗟短叹，不愿就寝，要么赖在大队部不愿早点回家，回到家后也是对着祠堂方向发呆，后悔当初为什么丢弃谷子，娶了个没用的婆娘。
黎明老婆虽然不知道最近又发生了什么事，但自身情况她是明白的，尽管努力，却无法满足黎明的要求，心理原因也罢，身体原因也罢，就是心甘情愿，确实不能做那事。几次想找谷子看看，却又放不下脸面。不说她已经知道谷子曾与黎明有一腿，光就凭年龄比谷子还小一岁，也不愿意告诉谷子自己那方面已经不行。女人，如果不能在那方面伺候好男人，那还是什么女人呢。
就是对着黎明，自己的丈夫，黎明老婆也羞于启齿。她心里想过那原因多半是心理上的，想好好与黎明谈谈，或许还能配合默契，黎明也想到过，但不知道为什么，两人都不愿意面对面的交流甚至彼此暗示一下。天长日久，两人越来越冷淡，从同枕而欢到异头而眠，再到现在的分床而卧，唉，夫妻之间的恩爱就因房事不谐而陌生下来。
不是，这夫妻俩岂止是房事不谐。可能黎明老婆心理没什么，他是她的唯一，可黎明呢，最大的障碍是在他与谷子的恩爱。男人一生就不能接触第二个女人，否则，总会拿女人与女人比较，外表，柔顺、还有那不能见光的美妙，悲剧，女人的悲剧，就这样由男人打造出来。可怜的女人，为了迎合男人爱好，压印自己的喜怒哀乐，但即使保留一丁点人格，却遭到无理摧残。
黎明把满腔愤怒全部发泄到老婆身上。夫妻俩经常半夜三更打打闹闹，搅得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就是黎明父母也不清楚，这小两口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农村人没有想过什么爱啊情的，心里根本就没这个词，男女结合只不过是传接香火需要，再就是那本能需要。嫁鸡随鸡，嫁狗随狗，黎明父母不能原谅黎明老婆，怎么会这样不守妇道，居然敢与丈夫吵闹。
在非人般折磨下，黎明老婆一天天消瘦下去，到最后憔悴得完全没有了少妇样。半人只看到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，看不到的地方呢，衣服下，还有皮囊下，那伤势已是到了万分危险地步。可怜的人，固守着自己认可的丈夫，忍耐，再忍耐，可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！
九月的夜晚已热度适宜，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，象黎明这个年龄的小伙子自然也是性奋异常的时候，可偏偏那女人就不能行房。黎明，尽管受过高中教育，现在也是个父母官，可是在本能面前确如动物般莽撞。他行着自己的性子，折磨着老婆，直到有一夜那女人支撑不住，血流不止……
这吓坏了黎明，他从来没见过这阵势，没见过女人会在男人手上奄奄一息。是的，本来黎明老婆流产时有过类似惨状，可他尽管在身边，却没有上心，只以为那是意外，完全不能体谅到做女人的难处。当时也顾不得掩盖自己的丑行，还有老婆的不雅，冲着姆妈（母亲）直大声呼叫。
那边厢，尽管隔着一间正堂，老妇人几乎就在声落时来到了黎明这厢。可怜见的，老妇人见床上那般，瞅着小两口样子，心里全然明白了事情原委，“快穿上衣服，给你老婆也穿上，混账东西！”老妇人本能地骂了一句，“老头子，快过来！”
黎明父亲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事，不就是小两口的床上游戏吗，没想到自己儿子禽兽不如，竟然如此下流，简直就是作孽！
夜已深，黎明背着老婆赶到祠堂，父母紧随其后，一家四口都指望祠堂。谷子没有回，从到大队做赤脚医生后，谷子只是时不时地回来住上一宿。见祠堂大门紧闭，黎明急忙折返，朝大队医疗站赶去。
待到大队医疗站时，黎明老婆已没了气息。谷子赶忙做人工呼吸，可是回天乏术，宝贵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。谷子心里叹息着，不愿意见到黎明丑恶嘴脸，低头收拾医疗器械。
黎明老婆的躯体慢慢冷却下来。“混账东西，赶快背回家，不能让她死在外面！”黎明父亲知道大事不好，风俗不容再磨蹭下去，否则，媳妇就不能进村子。不管怎样，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，也得让媳妇睡正堂，否则，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呢。黎明也知道这风俗，当下没有言语，背起死去的老婆就往家赶。
这可不是小事，需要马上赶到古堤凼报信。黎明父亲知道儿子不能去，自己没回家就前往了。这还了得，当夜王家坪就闹翻了天。黎明家屋顶被砸了个稀巴烂，锅碗瓢勺也被砸了个稀巴烂，哭的哭，闹的闹，只有黎明老婆静静地躺在正堂右侧，眼不见心不烦一般，任世间如何打闹。
后悔已经于事无补，场面不可收拾。黎明知道前程已毁，也没脸再活在这个世上，麻木地朝中堰方向走去……
（三十九）世事难料
谷子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，心里为黎明老婆叫屈，同时也庆幸自己没有嫁给黎明，思前想后，脑海里总驱赶不走黎明老婆的惨状，本来一个人守着偌大一个队部就让谷子感到有点害怕，现在眼瞅着活人死去，更觉队部阴森可怖，一夜不敢上床，也不敢到室外院子走动。
好不容易挨到天明，五个来小时竟如同五年一样那么难熬。天刚麻麻亮，谷子就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，说是单位有车到西洞庭农场，坐顺风车来看看，还打算接奶奶回长沙。说不上高兴不高兴，反正谷子没有什么激动，也许是昨晚没休息的缘故，想必是神经已经麻木吧，听到妈妈邀来竟没什么反应。谷子只是生硬地告诉了妈妈在中堰下车，要她留意路边什么什么招牌，甚至忘记讲接车事宜，就匆匆挂断了电话。
谷子放下电话，原本打算去碾些中草药，到十多点钟时才赶往中堰站接母亲，可刚把双脚放在碾磨上，就想到了应该赶快通知奶奶，应该叫奶奶想好如何应对，当然，心里也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或牵挂，想回王家坪看看黎明现在是什么样子。谷子收起碾磨，取出行医药箱，稍作准备后就赶回王家坪了。
在谷子预料之中，却也出乎谷子预料，王家坪不会安宁，但却没想到会闹得如此神鬼不宁。还没进村，谷子就听到了鞭炮声和哭闹声，如果不知道原委，真不知道是死了人，还是在打群架，这活干得。可奇怪，就是没有治安人员来阻止，任由那些情绪失控的亲朋随性发挥。
可怜黎明父母，那么大岁数，也不得不挨指责，甚至免不了拳脚上身。有什么办法呢，自己儿子作孽，只好一起跟着遭殃。只是辛苦了半辈子积攒下来的房屋家什，也是家里的所有财产，片刻间都被砸毁。唉，没办法，不叫人抵命就已经算是万幸了，想象人家把闺女养那么大，却死于非命，黎明啊黎明，真是作孽啊。
倒是奶奶和那王七象没发生什么事一样，似乎队上的事完全与他们无关。谷子没有到黎明家去看热闹，而是绕道来到了王七家，途中碰到了两三个王家坪乡亲，也没主动打听黎明的事情，别人讲多少，她就听多少，却也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，心里又不禁产生几分担心。待到王七家门口时，天已大亮。王七家的门还紧闭着，没办法，谷子只好敲门。王七衣衫不整地起来开了房门。
王七家条件极差，奶奶与儿子，还有王七三人挤在两扇破门板搭就的床上，谷子是知道这条件的。也服了奶奶，这样的苦居然也能忍耐，外表看来，居然好像还一脸幸福的样子，真不明白那王七给她服了什么药，至少，这一家三口现在没有了什么新闻。
谷子没与王七招呼，径直走到床前，叫醒奶奶。老太婆睁开眼，迷糊糊地看着谷子，不大情愿地等着谷子开口，就是当谷子告诉母亲今天邀来的消息后，她也没有太大反应。
有什么呢，谷子奶奶早就想过这些问题，大不了不回长沙，不信儿子媳妇能把自己怎样。有了这样打算，还有什么好怕的？该来的迟早会来，明人不做暗事，没什么不好意思的，但愿儿子媳妇能体谅母亲的心。
老太婆不仅铁了心，而且还让谷子觉得被揶揄了一把。待谷子讲完后，不紧不慢地叫谷子把她妈妈带到家中，一起吃中饭。谷子奶奶倒是一片好意，知道谷子离开了几日，想必家中没什么准备，她这里至少青菜米饭还是现存的。只是谷子觉得母亲刚到，就让她见到小弟弟，心想母亲一下子接受不了，这样做太残忍。
谷子奶奶明白谷子的心事，当下也懒得解释，忙把话题转到了黎明家里。倒没多讲黎明家闹成了什么样子，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谷子幸运，没与黎明结合，似乎谷子现在还需要安慰什么的。谷子有心多听些黎明的事，但要说对黎明还有什么不死心的也未必，不管怎样，那个人是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，应该算是初恋情人吧。
谷子来到后不久，王七就知趣地下地干活去了。别看这王七以前不愿意出工，可自从与谷子奶奶结合后，像变了个人似的，出工正常了，而且把自己的几分自留地摸得勤勤的，园子里各色蔬菜长得比老太太摸的还好。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，王家坪以前有谁见过王七这么能干的！也因这样，乡亲们慢慢也就接受了这对“狗男女的老不正经”。
也是，这些年下来，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，王家坪发生了不少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事。自制农药、沼气点灯、冬修水利、女人游泳、老太婆老头通奸生子，男人搞死女人，当然，还有女人学医，这一切都发生了，新生事物也好，伤风败俗也好，接受也罢，不愿意接受也罢，反正谁也阻止不了。
（四十）事不足巧
谷子不清楚妈妈突然来有什么目的，也不知道该向她讲写什么，就奶奶的事弄不好也会让她气个半死，也真是，本来自己没什么事，偏偏奶奶弄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。
没地方好去，谷子不愿意呆在奶奶那里，也不想回祠堂，无奈之下早早跑到中堰车站那里侯着。没办法，即使心里再怎么害怕见到妈妈，终究母子连心，内心希望近早接到妈妈。
这中堰车站并没有候车室什么的，其实根本就没有车站，只是这里临近三个大队，上上下下的乘客较多，久而久之，司机大佬就知道中堰这个地名了。更有胆大者把房子建在了中堰这里，权当是乘客候车场所，当然，卖点百货补贴家用，就因中堰是三个大队交界，属于三不管地带，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年代，居然大家都默认了摆摊设点。
中堰这里风景极好，但因地形地貌限制，却形不成集市。公路两头都是个又大又长的陡坡，平路段仅百十来米，中堰就蜗居在两山之脚。无论是常德方向驶来，还是西洞庭方向驶来，一到坡顶远远便能看来百亩之大的中堰，形成一个半月，秀美中还隐藏着几分挑逗，山和水宛如坐拥一团的少男少女般浪漫诱人。
就因中堰的美丽，常引得司机遭受灭顶血灾。难怪，有谁从远处眺望中堰后不为之心动走神呢！每年都会发生两三起交通事故，不是连人带车冲进水里，就是两车迎头撞上，时间一长，中堰也被冠上了个“终堰”的臭名，远近传播。
事不足巧，平时谷子难得到中堰车站停脚，不曾见识过中堰对司机的残忍，好不容易挨到母亲来，才有心观赏几个小时，可就是在这个值得庆幸的日子，偏偏发生了惊人车祸。一辆解放牌汽车一头撞进坡底下小卖店，致使店铺当值女人，还有一个在家玩耍的小男孩，当场一命呜呼，那当值男人幸亏躲得快，却也被屋顶掉下的木梁砸个正着。谷子在堰边听到嘭的一声巨响，急忙张望，却难以相信大白天出了这等事故，医生职业素质催促她急忙赶往出事点，虽已见过黎明老婆在面前死去样子，但眼前惨象确让她着实惊呆。
救人要紧，谷子马上恢复理智，招呼一旁围观者帮手抬出受伤男人，复有钻进房内查看，见妇人小孩已无生还希望才钻出屋子，边给那男人做些包扎之类简单处理，边拦截过往车辆。
驻足围观群众越来越多，可停医院的司机却少之又少。围观的群众都有点气愤，这些司机见死不救，真不是人生的东西。后来拦住一辆解放吉普车，大家有了教训，不容征求司机愿意与否，几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吆喝着就把伤者抬上了车。可是，到哪里，谁跟车，没钱没证明等问题又来了，谁来做主？
谷子判断伤者并无生命危险，考虑到费用等问题，当下决医院。那吉普车司机有些不情愿，险被众人怒打一顿，好汉不吃眼前亏，见车上官员模样的人也不吭声，那就送吧，心里只得怨自己今天起来早了。谷子觉得自己是押车的应当人选，便一头钻进了车厢。周姨见谷子一人前去，有点不放心，也尾随钻进了车厢。
半个小时左右，医院。医院里很多人认识谷子，要不还真有麻烦。原来那伤者是古堤凼人，医院救治对象，当时也没有谁考虑这个划区而治问题。不过，总的讲，医院还算有点人道主义精神，不管怎么，人是收下了，而且马上组织医生诊治。
待手续办妥、伤者安顿妥当后，已经过了午饭时间。周姨感到谷子心中有事，要不医院过道里的挂钟，但事情没办好，自己又没法替谷子去办理，这周姨只好心里替谷子干着急。好不容易听谷子讲事情办妥了，这才医院，边走边问，探知谷子母亲要来，这下可麻烦了，人生地不熟，连个电话也没有，真不知道谷子母亲现在到了哪里。周姨也顾不上谷子饿与不饿，一路小跑似地赶往中堰。
终究是大学老师，有知识有文化，谷子母亲一下车，见谷子没在，便向前来看热闹的群众问准了王家坪去向。别说王家坪乡亲，就是古堤凼那边乡亲，很多人都认识谷子，即使不认识，也听说过谷子故事，自然不难打听。又适逢刚出车祸，即使过去了两个多小时，仍旧有不少人前来看过究竟，不愁找不到人问。谷子母亲看了一会事故现场，心里惦记着谷子，琢磨着谷子也该回来了，就独自离开，朝王家坪走去。
半路上遇到泳云，谷子母亲再次证实方向无误。那泳云也是想前去凑热闹的，但知道眼前大嫂是谷子母亲后便主动带路，一路上好奇地问了不少长沙的新闻趣事。
（四十一）母女情深
谷子和干妈赶往中堰车站，复又折回王家坪，待查得谷子母亲在泳云家时，虽没遇到什么太大麻烦，但谷子的情绪确实低落了许多。尽管谷子与泳云曾有一腿，但直从被泳云老婆文明地骂过那一回后，谷子就发誓不再招惹泳云一家子。
周姨不了解谷子心态，二话不说，三步并作两步，直朝泳云家奔去。谷子没法，不敢迟疑，只得紧跟其后，这样也好，免得心里多生更多联想。
待周姨见到谷子母亲时，由不得她不迟疑，原本打算亲亲热热先叫声大妹子的，没想到谷子母亲那么年轻，活像个晚辈，竟一时觉得非常尴尬，怎么也开不了口。
倒是谷子母亲一见谷子，就奔出了门，又是看，又是抱的，嘴里还咿呀咿呀说个不停，那情景就是久别情人相逢一般。谷子有些不大习惯，但也随妈妈尽管拿捏，配合得还算大方。农村人哪里见过这种相逢场面，自然觉得有几分看不过眼，好在是母女重逢，还不至于认为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。
泳云看到这母女俩搂搂抱抱情景，免不了想起和谷子苟合的情景。起初不大适应谷子的大方，虽然后来慢慢适应了，却也是非常被动。现在看来，应该是城里人思想比较前卫的表现吧，泳云想到这些，不禁觉得自己老土，竟适应不了新潮流。
待母亲情绪刚稳定，谷子就趁机平平淡淡地感谢泳云老婆几句，随后领着母亲就回到了祠堂。周姨本想让谷子母亲住在她家，可谷子不同意，没办法，向谷子交代几句后，就回家去准备些饭菜带到谷子那里。
谷子母亲见到女儿一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，心头不禁酸楚起来，不知道谷子一人是怎么度过那无数黑夜的，可怜自己的孩子一人住在这前不达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，一定没少害怕吧。她前前后后、里里外外把祠堂看了个遍，觉得有些安慰的是这祠堂还算密实，不至于风一刮便会摇摇欲坠，也还不至于墙壁漏风。即使如此，还是忍不住问谷子道：
“谷子，这两年你都住这里？习惯吗？”
“还可以。”谷子平和地回答了一句。要说没有害怕的时候，那是骗人的，偌大一个祠堂，就她女孩子一个，连电灯都没有，就只那鬼火一般的煤油灯，能不害怕？尤其刚开始的时候，人生地不熟，找个聊天的伴都没有。唉，能向生产队要求什么呢，幸亏还有祠堂这座空房子，要不还不知道住在哪里呢。谷子不想让母亲替自己担心，也不想多说过去了的事。
“现在习惯了。平时住在大队卫生站，那里条件好些，有电灯。没什么事。”
听女儿这样一讲，谷子母亲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。“抽空去那里看看吧。自己多关心些自己。”
时间过得很快，母女俩还没进屋坐下，周姨就拎着一大兜东西过来了，见母女俩也不嫌饿，忙要谷子招呼母亲进屋，准备做饭。这周姨本事够大的，一会儿功夫，不知道就从哪里弄来了猪肉，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。
周姨忙前忙后，动作极为利索。谷子母亲什么手也帮不上，看到谷子一副心安理得样子，甚至感谢之类的话也不多说，心里明白这一老一少感情非同一般，既感动、欣慰却又有些不好意思，觉得谷子本来是应该由自己疼爱的，却连累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。
农村人实在，帮忙什么的似乎就是生活的一部分，也从不考虑感恩或回报什么的，这一点确实比城里人大气很多。即使生活再苦，甚至连温饱都没有保障，但只要别人有什么需要，都会伸去援助之手。别说谷子是自己干女儿，即使不是，她母亲大老远跑来，乡亲们也会客气接待的。周姨家曾接待了一个石匠，那石匠毫不客气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，周姨他们也都毫无怨言。
这不，饭还没做好，队长就跑上门了。虽然没有什么客套，一句“多住几天”听在耳里就是受用。还没完呢，老的少的，男的女的，不管他们是来看热闹，还是真来关心的，总之，就像过年一样，气氛够喜庆的。谷子母亲本来就是老师时间做长了，给人多多少少会有点“为人师表”样子，但也确确实实感动，也说明谷子在这里人缘不错心里就放心了不少。原本打算见面就劝谷子好好准备高考的，竟一时忘记得干干净净了。
（四十二）星星点灯
一堆人围着一张桌子问问答答，说说笑笑，一顿中饭居然吃到天黑方才散席。本来，谷子想就母女三个简单吃一顿的，没想到周姨回家扛了台八仙桌，还提了两瓶常德大曲来。这下可好，只要在场能喝两口的都加入了，队长平时就爱喝几口，见周姨招呼，而且又难得大家这么高兴，自然就上席喝起来了。谷子母亲也高兴，完全置身于这些淳朴的乡亲们中，把一向视作原则奉行的作息规律抛到了九霄云外，竟也陪着喝了两杯，甚至把返家计划也改了。
本来打算明天下午就随来车一起回长沙的，席间谷子母亲经不起老乡盛情挽留，心想这学期没课，晚回几天也没关系，就痛痛快快答应多住几天了。
谷子忙着给大家倒酒夹菜，留意大家谈论话题，却少插言。待听到妈妈答应多住几日时，心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多陪妈妈几天，她当然是高兴，可是事情这么多，说不准哪件事就会让妈妈不高兴，自己也得工作，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时陪着，还真有些麻烦。顺其自然吧，是好事还是坏事只好听天由命。
曲终人散，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大家再怎么高兴，总归要复于平静的。周姨帮着收拾好碗筷后，拖着劳累的身子，无力扛回八仙桌，只身回家去了，留下谷子母女俩守着一向冷清的祠堂。
谷子母亲话犹未尽，其实，来王家坪几个小时期间，就还没机会好好与谷子聊过知心话。夜色越来越深，祠堂越来越安静，星星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天空。谷子母亲从来没这样亲近地享受过田园气息，只要走几步就可近距离欣赏禾苗，就可听到自然界美妙的声响，只可惜老公没有一起来这里，确实遗憾。
谷子招呼妈妈进屋，没料到妈妈还想到田间走走。谷子只好同意，领着妈妈朝中堰方向走去。
也许是受浓浓乡情感染，也许是放心不下谷子这些年的经历，说不上是兴奋，也说不上是失落和不安，谷子母亲就是不能静下心来，但也不愿意多问谷子什么。也许，她觉得凭她的经历能看出女儿的变化，能明察女儿身边的善与恶。她走在窄窄的田埂上，呼吸着清凉的夜风，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岚，感受到自己就是这夜晚的主者，不禁双肩往后伸拉，尽情舒张胸怀，要不是女儿在眼前，她一定会伸开双臂，大喊一声“我是你的主者”。
谷子走在前面，完全没注意到妈妈的动作，闷闷地走卓，却不知道该与母亲讲些什么。不是没有感情，不是心里没话可讲，可是，将近两年的是是非非，想痛痛快快地向妈妈倾诉，却实在难为情，对与错都是自己所为，已经过去了，讲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，从一个高中生变成了一个社会责任者，还要在妈妈面前倾诉吗。可是，奶奶的事是隐瞒不住的，本以为妈妈会问起，却半响不见妈妈提及。谷子实在按奈不住，大着胆子说道“妈，奶奶生了个儿子”，那声音极低，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却是那样刺耳。
谷子母亲被这一句完全轰懵，嘴里连说两声“什么”。待从谷子的沉默那里了解到坑顶答案后，谷子母亲也不再言语。她本来担心谷子，却没想到婆婆的晚节不保，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。
“妈，你和爸这两年都好吧？”谷子感受到了这夜幕的黑暗，感受到了这夜晚的凝重，试图挣脱，让妈妈有个好心情。然而，那个年代，有几人会有个好心情呢，麻痹或是放纵，只有两条路。
谷子母亲听到了谷子问话也没有心情回答，与婆婆的事情比较，他们夫妻俩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。
“妈，我挺好的。现在在学习经络学，好好学医，将来会有用的。”见妈妈半响不言语，谷子主动叉开话题，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情，不用妈妈讲，她心里也明白，自愿的或不自愿的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，自己是幸运的，还能找到一个好师傅，还有干妈照顾，谷子想到这些，泪水竟盈满了眼眶。
母女俩再没有什么言语，默默地走着走着，那煽情的满天星星，那煽情的山岚，那煽情的水光，那煽情的虫鸣，再怎么煽情的自然造化，都失去了自然意义，这夜晚完全成了母女俩内心的世界。
（四十三）游魂惊夜
黎明老婆还没出殡。按王家坪风俗，死者只在家放一个晚上，第二天准要出殡，但黎明老婆死得冤屈，娘家人闹到天明还没歇阵，黎明一家被纠缠得躲藏都来不及，黎明虽被从水中捞起躲过了拳脚上身却也奄奄一息，乡亲们虽来凑下热闹但因鄙视黎明的行为却都懒得搭理，又有谁有心思去准备出殡的事呢。
只有黎明老婆安息了，静静地躺在地下，彻底解脱了，或许她还在希望星星点灯，照亮她的幸福人生吧？遗憾人们总是以生存者姿态看待这个世界，把生看成是人生的积极态度，谁会在意死者的态度呢。不知道黎明老婆在想什么，也许她确实早已经没有了思维，既然死了，就彻底放弃这个人的世界，清清静静地享受安宁吧，谁知道呢。
经过上一晚的喧嚣，这个夜晚王家坪是出奇的静，尽管黎明家还在时不时传出阵阵哭声，但那声音很快便会被偌大的王家坪吸收，化为寂静夜晚的心跳，和着夜风，告诉人们生的迹象。
只有满天的星星，不以好或坏、乐或忧、甚至生或死为转移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无始无终，任劳任怨地照亮大地，用它们那有些发冷的余光给大地增添光明。倒是不敢寂寞的大地之子，搅动天地平衡和谐，拼拼搏搏，打打杀杀，劳碌一生，无功折返，为什么人们想得那么多，那么久远，真能做到心与天高，名与天存吗？星星点灯，照亮家门，让迷路的孩子早些归家，让迷茫早些随风而去，这世界会更加美好。
谷子母女俩置身在田间野外，茫茫然，任山影水光包裹自己。两人默不作声，也没有兴致谈论什么，只由心里默默猜测，就是这心里活动也常常失去头绪，毫无意识地顺着田埂走着，谁也没想过回家休息。直到谷子母亲感到有些凉意，方醒悟夜已经很深了，心疼别冻着了谷子，才提议返回。
刚进院子，谷子就发现阶檐上蜷缩着一个人影，吓得后退半步，谷子母亲也发现了，两人不由自主地喊出声：“谁！？”那影子似乎没听到喊声一般，一动不动。母女俩大着胆子往前挪动，见影子没有动静，才稍敢更近一些。待看清那影子是谁，谷子不禁倒抽一口冷气，没想到是那黎明阴魂不散，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跑来纠缠自己。
怎么办，谷子心里暗自焦急，不理是不行的，总要问一声吧，可是，当着这么老练的妈妈，不用多讲，看到这景象谁都会联想到她与黎明之间肯定有什么事。真该死，自己老婆还躺在家里，不陪她，却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。谷子觉得好不愤恨，怎么遇到这么一个无赖，真是前辈子欠他什么！
“妈，是队里乡亲，在大队做事。”别看谷子长相稚嫩，做起事来却相当老练，她没有去直接喊黎明，却先转头告诉妈妈怎么回事，那轻描淡写的口气似乎黎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一般。待妈妈“哦”了一声后，谷子才走到黎明跟前，连问几声怎么回事。
也许黎明也觉得谷子是明知故问，黎明只痴呆地凝望着谷子。好在是在夜晚，尽管星光明亮，却依旧几分模糊，如果在白天，谷子母亲准会为谷子感到羞耻。黎明那眼神分明是在乞怜，在向谷子倾诉爱慕。
“黎明，你该在家啊，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，得帮助料理才对。”谷子以这种方式大小妈妈的疑虑，其实就是把黎明当成经不起事的傻子来形容。
谷子母亲判断那小伙受了什么刺激，在这深更半夜也不便多问什么，只好叫谷子劝黎明回家。但在心底，谷子母亲断定那小子与谷子必定有什么关联，要不，神经兮兮的一个人不去东家也不去西家，怎么会偏偏跑到这里蹲着呢。
说实话，黎明确实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溜到这里的。自打从水中救起后，黎明没被少骂，倒是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免受了皮肉之苦。家里被闹翻了天，大家看他那失魂落魄样子，估摸不会再发生什么大事，也就懒得理他。
任凭谷子母女俩怎么劝说，黎明也不回应一声半句。没办法，母女俩一起试图拉起黎明，没想到黎明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，猛地站起来，一把抱住谷子，狂摸乱吻。谷子试图挣脱，但越是挣脱被抱得越紧。谷子母亲见状，出于保护女儿本能，不由分说，“哗哗”就是几巴掌，可仍然没有效果，只好卯足劲抱住黎明。星光灿烂的夜晚竟然上演了一场母女大战色魔的人间悲剧。
（四十四）周姨解围
好不容易才摆脱黎明，母女俩冲进房间，关好门，不再理会黎明如何。这黎明是走火入魔了，早知现在，何必当初呢，一步走错，人生尽毁，尤其这对象永远都是第一个最完美，想忘记是非常困难的，尤其要忘记上过床的地一个对象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。黎明总把老婆想象成谷子，却只能收获失望，悲剧就是这样酿成。
一切都穿帮了。不用多问，谷子母亲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，问题是得全谷子赶快摆脱这些，决不能有与农民结婚的念头。谷子心里也清楚，现在也确实没有这种念头，只是命运捉弄人，想摆脱却没那么容易，偏偏遇到黎明这种死缠乱磨的人。走一步看一步吧。
母女俩战战兢兢，一夜难眠，却也不敢大声讲话，担心刺激黎明，不知道黎明会闹出什么花样。好在黎明只是卷缩在门口，并没什么动静，就这副熊样也足以让一早赶来的周姨暗替谷子捏把汗。
周姨是个泼辣人，看到黎明在谷子这里惹麻烦，三下五除二，拽起黎明就往外走，那架势就想老鹰拽小鸡一般，似乎不费吹飞之力。可能是黎明身心劳顿的原因吧，也可能是找到了打破僵局的台阶，黎明没有任何反抗，甚至还乖巧地配合着，和着周姨节奏往村子方向走去。
拽出两条田埂后，周姨扔下黎明，复折回来。她早早地起来准备了饭菜，打算请谷子母女到家吃饭。没想到黎明蹲在谷子房外，这还了得，要让谷子母亲看家，那还不要谷子的命？也是谷子年轻不懂得珍惜自己，和黎明这样的人纠缠不清，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样作贱自己。还好，没什么后遗症，要是怀上孕什么的就麻烦了，农村小伙根本就配不上城里姑娘，周姨历来都这么认为。
谷子母女听到了门外响声，却不敢开门看个究竟，生怕黎明冲进屋里。正在屏息等待时，周姨便叫起了门。母女俩不禁高兴起来，救星总算来了。谷子起来开门，探头左右瞧瞧，纳闷黎明躲到了哪里，见黎明不在，也没对干妈声张，便招呼干妈进屋。
周姨走到床前，邀请谷子母亲到家吃早饭，她是个明了事理的女人，自然不提黎明蹲在门外事情，免得大家尴尬。但没想到谷子母亲主动提到了黎明，希望从周姨这里了解一些情况。周姨自然不会多言，一句“没什么”就打发了回去。
其实，谷子母亲并不在意谷子以前做了什么，只在意现在是否还有关系，青春期女孩一人在外，偷情什么的也难免，只是要人情形势，别让自己栽进去，毁了前程。待了解到黎明家发生的事情后，相信谷子不再会对黎明有什么好感，谷子母亲就放心了许多。
母女俩洗漱之际，周姨便问了些谷子在卫生站工作情况。听得谷子讲到以前采集的草药很受乡亲们欢迎，便动起了栽种药草念头。谷子觉得干妈这个想法可行，便鼓励尽快行动，先在她家屋后院子试栽一些。谷子佩服干妈的精明，心想自己采集了那么多种子，怎么就没想到栽种呢，白白浪费了这么大的祠堂院子，要是改成药草园多好啊。
黎明并没有回家。当周姨扔下他时，就势坐在了田埂上，完全不顾露水打湿屁股。谷子她们看见黎明坐在那里，便绕道躲开。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黎明，想不到那么精神的人竟变成了这个样子，也许有自己的过错吧。倒是周姨看不起这样的人，一个大男人这副熊样，有多大的事啊，还不如死了干净。一路上，聊来聊去总离不开黎明话题，尽管大家都想回避，却总是绕不开。
“这种人没出息，靠老婆进了大队部，还搞成这个样子，活该！”周姨不无气愤地说道，“看他怎么收场，白念了那么多书，良心被狗吃了。”
“干妈，想想也怪可怜的，其实他在大队做得还可以，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他。”谷子说出这话后就有点后悔了。
“关你什么事？做不成更好，免得你要天天遇到这种无赖。”周姨认真的给谷子敲起警钟，心想你谷子还没吃够他的苦头，难道真想死灰复燃不成？
谷子母亲不明究理，听到周姨这样说话，心中又多了一些疑问和不安，却羞于问情，只好不痛不痒地说道：“是有点可怜，却不是别人能帮的，谷子，少管闲事。”
（四十五）勿忘国耻
席间，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，话题从谈情说爱到生儿育女，多是些农村男女私事，有谈论黎明那死去老婆的，也有谈论谷子奶奶的，还有一些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，象是故意说给谷子听的，又象是故意说给谷子母亲听的。说者津津有味，听者洗耳恭听，有的是赞成和惋惜，却没有什么欢乐，终究那些事情不曾完全发生在自己身上，多是道听途说，添油加醋而成，就是在自己身上有些影子那也是不堪张扬的陈年旧事。
正谈个不休时，周姨门前树上的高音喇叭送来了纪念九一八社论，由不得女人不把话题转到四十多年前的九一八事件上。谷子母亲和周姨都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人，感受自然较深。谷子呢，从书刊报章看到过不少九一八的文章，心头早已烙上了勿忘国耻，深恨日本人的残暴。沈阳沦陷，东北沦陷，最令人不齿的是南京大屠杀……谁能忘记呢？
尽管周姨没读过什么书，看到谷子母女听着喇叭陷入肃静的样子，也打住了话头，往事禁不住浮出脑海，待社论一读完，就忍不住向大家吐露出来。
那是43年年尾，日军在常德烧杀掳略，传言四起，有的说国军一枪未放就放弃阵地逃跑，有的说国军拼死反击，近万将士战死常德城，搞得老百姓群情激昂，或骂娘或赞扬，多希望自己一腔热血能够护卫住祖宗留下的这片热土，誓死不让倭寇那小日本践踏。然而，日本军队来了，甚至日本女人也来了，据说一个常德藉的团长还抢了个日本女人为妻，真真假假已经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这些说明日本人确实占领了家乡！
那年周姨才九岁。原本生活得无忧无愁，随着日本人到来，恐惧突然降临，无论白天夜晚都不敢回家，终日由爷爷拽着到处躲避战乱。白天藏进草垛，夜间叫门乞食，可是，在那个危机时分，又有几家不是和我们一样躲躲避避呢！所以，经常一连几日无米下肚，那个饿，那个无奈，谁知，又有谁关心！？大家都为保全性命，都为在自家的土地上奔命，也真是，怎么会这样，在祖先赐给的土地上，每个人却不知道何去何从！
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，就在日到正顶时分，周姨依偎在爷爷怀抱，身边还有十多个素不相识的乡亲，躲在草垛，大气不敢出声，可即使这样，还是来了一队日本兵，刺刀在阳光下熠熠发光，刺刀在阳光下忍不住到处劈刺，不幸的事终于发生，一把冷冰冰的刺刀插进草垛，直入周姨爷爷的正心，瞬间带着血与肉拔出灵魂，这还了得，身边的大婶不顾一切，用稻草裹住鲜红的冷酷，却不敢用力，只忘抹去那上面活脱的血与肉！还好，一切发生在不知不觉中，一切消失在无影无踪中！
鬼子走了，却留下草垛中周姨爷爷的奄奄一息，拼命挣扎在死亡一线，不要让阎王爷夺走一个不该去的生命！周姨爷爷努力清醒自己，想着身边的孙女，她在他的生命中已经不是无所谓！就这样，周姨爷爷捡回了自己的意识，为了孙女，才不至于撒手人寰。
随后的日子，周姨爷爷忍着心口痛疼，哪管发炎糜乱，只有一个念头，活着，活着就是新生！那时周姨还小，不知道爷爷的痛苦，从一处躲藏到另一处，虽然辛劳，却亡命挣扎，只为不要碰见日本兵。
世事往往与人命相违，越不愿见到的鬼却偏偏在门口等着，有一日，周姨爷孙栽在了日本兵的手里。在遍地苍凉的田野，远远一队耀武扬威的大兵走来，躲已经没有可能，周姨爷爷一把拽倒周姨，自己就势撕开胸怀，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，爷孙躺在稻桩张狂的泥土上。还好，人性在这时得到发扬，日本兵放过了一次杀戮，爷孙俩庆幸躲过生命的终结。
周姨讲到这里，长长地发出一声哀叹，越是不想回忆的却越是难于忘记，以往自己一人悲鸣，今天却在素不相识的母女面前一吐为快。也许，忍耐越久，心中郁闷越甚，想谁倾诉，没有，象这样不是因救护他人而牺牲自己的事，谁把这写进民族仇恨的篇章！别说抚恤，就连起码的同情，谁会给予一丝半点！在周姨爷爷去世的时分，老人断断续续叮嘱：别说打倒美帝国主义，那日本鬼子才是对头冤家！
“谷子，我不知道日本是什么样子，但我相信那里是畜生生活的地方！不要忘记，将来中国强大了，一定要还以一刀！”周姨希望把自己的愤怒与仇恨告诉谷子，希望在下一代身上完成自己不能实现的理想。
有什么不对呢，中日迟早一战，这不是个人恩怨，这是民族世纪恩仇，中华民族谁能忘记！？
熊孟清赞赏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