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去寻年的寻踪浑源彝器的秘密

▲四虎蟠龙纹豆春秋晚期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上海博物馆藏

年,

在山西省浑源县李峪村,

出土了一大批造型奇特的青铜器,

即名闻遐迩的——

浑源彝器

这批青铜器造型优美,

工艺精巧别致,纹饰具有独特风格,

出土后即引起世人瞩目。

因为生逢乱世,

这批瑰丽的青铜器饱经劫难,

大部分流散于海外,

国内仅存少数,

部分珍品为上海博物馆所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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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三十年代,

关于李峪青铜器的学术性文章,

用力最深者,

国外当推日本梅原末治《战国式铜器之研究》,

国内当推商承祚的《浑源彝器图》。

两者均于年发表,

以至中国学者论李峪铜器所引述的资料多为商氏,

世界学者则多参考梅原氏,

并无何人提及高去寻。

实际上,

高氏于年撰写的北京大学毕业论文:

李峪出土铜器及其相关问题

较商氏、梅原氏远为精详,

仅因未公开发表而不为人知。

高氏在撰写此文时,

共参考过中外41位作者的64篇学术论文,

以敏锐及辽阔的治学眼光,

将李峪铜器从多个方面抽丝剥茧,

判断其既非秦始皇祭祀山川的秦器,

又非赵武灵王的遗物,

应是赵国贵族墓葬的随葬品。

经过分析,

他认为李峪墓葬与出土器物

属于春秋末年以来兴起之新型,

应是公元前四五世纪之间的遗物。

同时指出,

部分李峪铜器的动物纹、绳纹,

受到欧亚草原带“斯克泰·西伯利亚”文化影响。

今天看来,

此文仍不失为研究李峪铜器的巅峰之作。

文博山西曾推送过此文的上篇,

年的巅峰之作:浑源彝器的秘密

本期推出的是中篇和下篇的合篇。

▲牺尊春秋晚期

上海博物馆藏

三、李峪遗物非“秦器”之再辨

李峪既不在绥远归化城地方,则过去攻击“秦器”说之根据,因以全失。然则王涅克、狄柴克等之主张,是否仍可死灰复燃,今当再辨。

甲、秦始皇并未涉足浑源

《史记》〈秦始皇本纪〉及〈封禅书〉于始皇两次东游、一次北游之事迹,各有载记,似彼并未涉足于浑源。

二十八年,始皇东行郡县,上邹峄山,立石。与鲁诸儒生议刻石,颂秦德、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。乃遂上泰山,立石、封祠祀。下,风雨暴至,休于树下,因封其树为五大夫。禅梁父。刻所立石。……于是乃并渤海以东,过黄、腄,穷成山,登之罘,立石颂秦德焉而去。南登琅邪,大乐之,留三月。乃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。复十二岁。作琅邪台,立石刻颂秦德明德意。……于是遗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。始皇还过彭城,斋戒祷祠,欲出周鼎泗水,使千人没水求之,弗得。乃西南渡淮水,之衡山南郡。浮江,至湘山祠,逢大风,几不得渡。……于是始皇大怒,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,赭其山。上自南郡由武关归。二十九年,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,求弗得,乃令天下大索十日。登之罘,刻石。……旋遂之琅邪,道上党入。……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,使燕人卢生求羡门、高誓。刻碣石门,坏城郭,决通堤防。……因使韩终、侯公、石生,求仙人不死之药。始皇巡北边,从上郡入。〈秦始皇本纪〉

〈封禅书〉与此略同,今不举。始皇二十八年出关中,达齐鲁之经过,此虽未载;然由二十九年出关经阳武事,可想见其二十八年亦沿黄河东去,未必经浑源也。据此则李峪当地人之传说不可信。二十九年始皇之归途,于〈封禅书〉则又曰“过恒山从上党归”。恒山即《汉书·地理志》《尔雅》《周礼·职方》《尚书》〈舜典〉〈禹贡〉之恒山,在今河北曲阳县西北。秦之上党郡在今山西东南部。余颇疑始皇之逾恒山或即过今之娘子关,未必经浑源再南下入上党也。三十二年始皇巡北边,涉足浑源否不可知;即或经浑源亦当无望祭山川之事,否则〈封禅书〉于始皇在各地封禅或求神仙事,皆有载记,不当于此独无。总之就历史上之记载,觉非但秦始皇于二十八年未在浑源祭祀山川,即其一生或亦无此举。

乙、对狄柴克提出之反证

狄柴克于其《中国古典艺术》中曰:

谓其属于秦始皇者,盖根据当地人之传说。中国文籍中虽未尝提及一字,然经再三考核,吾人亦不能得反面证据。且此等器物皆精心之作,绝非一般普通人所配用。再就另一方面言之,彼等皆具有异于典型的周汉器之特点。

是狄柴克所以深信当地人之传说,认为李峪遗物乃秦始皇器者,共出于三项见解。一、如非秦始皇物又无反证。二、非秦始皇不能用如此精美之物。三、此等器物与典型的周汉器有不同之点。其第二项见解,凡于中国古历史、古器物具相当知识者,皆当觉其不値一辨。其第三项见解,认为此等器物与典型的周汉器有不同之点,吾人亦有同感;但据此而以为属于秦始皇者则大谬。此等器物之相当时代,于后有推断,今不论。其第一种见解,乃李峪遗物是否秦器之根本问题,今当提出二项反证,略述于下。

1.古代祭祀恒山不在浑源

古代祭祀恒山有在浑源之说,不自今日始。明宪宗时马文升亦因此上疏请改祀恒山于浑源。其〈疏〉有曰:

《虞书》肇十有二州,盖每州表山之高大者以为镇。而恒山为北岳,在今大同府浑源州。历秦汉隋唐,俱于山所致祭。五代河北失据。宋承石晋割赂之后,以白沟为界,遂祭恒山于真定府曲阳县。文之曰地有飞来石,不经甚矣。然宋都汴,而真定为其北边,是亦不得已权宜之道也。……夫《周礼》曰恒山在并州镇,在正北。《一统志》曰,恒山在浑源州南二十里。又浑源庙址犹存,故老传说的的不虚。(引自《亭林文集》卷一〈北岳辨〉)

清初顾炎武于此〈疏〉所云,曾与以严厉之驳斥,并讥其似未见十七史,仅道听涂说而已。顾氏又据历代史文,及亲至曲阳、浑源两地观察之所得,为〈北岳辨〉一文,以为自三代迄宋,各帝王之祭恒山当皆在今之曲阳境内。顾氏此文,虽据《虞书》《周礼》《尔雅》之注文,以言三代,使人不能无疑;然其说终不可移。

其原因有二:一、古代祭祀山岳,乃源于具宗教性之对山岳崇拜。所祭祀山岳之地点,亦颇具历史性,非可轻易改变者。譬如北魏建都平城,即今之大同,本与浑源相邻;而《魏书》载明元帝、太武帝、文和帝之祀恒山必南至曲阳者,乃遵古先之命祀不敢变也。汉之祀恒山于曲阳亦当有所本。二、《史记》云:“常山王有罪迁,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续先王祀,而以常山为郡,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。”《水经注》谓上曲阳县故城“本岳牧朝宿之邑也,古者天子巡狩常以岁十一月至于北岳,侯伯皆有汤沐邑以自斋洁。周昭王南征不还,巡狩礼废。邑郭仍存。秦罢井田,因以立县。城在山曲之阳,是曰曲阳。有下故此为上矣。”据此则祀恒山在今曲阳境内,于汉本由来已旧。秦始皇祭祀恒山事,本文献无足征者,即或有之,据此可知当亦不在浑源。

2.李峪遗物非祭祀山岳所用

中国古代封禅山川之礼,虽如太史公所云:“损益世殊,不可胜记”,然要亦不过修封与祭而已;或自秦始皇时始有石检印封之事。故《后汉书·祭祀志》论之曰:

自上皇以来,封泰山者,至周七十二代。封者,谓封土为坛,柴祭告天,代兴成功也。《礼记》所谓“因名山升中于天”者也。易姓则改封者,着一代之始,明不相袭也。继世之王巡狩,则修封以祭而已。自秦始皇、孝武帝封泰山,本由好仙,信方士之言,造为石检印封之事也。所闻如此。虽诚天道难可度知,然其大较犹有本要。天道质诚,约而不费者也,故牲有犊,器用陶匏,殆将无事于检封之间,而乐难攻之石也。

又《史记·封禅书》于始皇禅梁父曰:“其礼颇采大祝之祀雍上帝所用,而封藏皆秘之,世不得而记也。”此云封藏者,疑即石检印封之事。其礼颇采祀雍上帝所用者,盖或以特尊东岳,或以天子亲祭而有所增益。然〈封禅书〉载始皇之先世之祀雍上帝者,皆用牲而已。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之天地名山大川鬼神,祀以牲,其圭币各异,而近天子都者,始有加益;唯以雍四畤上帝为最尊。然祀雍上帝亦不过用木寓车马一驷,各如其帝色,黄犊羔各四,圭币各有数,皆生瘗埋无俎豆之具。恒山乃崤以东五名山之一,其祀当用牛犊各一牢,具圭币而已。是以李峪遗物绝非祭祀恒山所用。即如始皇亲往致祭,所用容或有加益,想亦不过如禅梁父时,采祀雍上帝之礼。再退一步言之,如即更多加益,亦于遗物中何以有戈、剑、弓弭、带钩等,仍不得其解也。

总之吾人就古代文献上之考察,秦始皇并未涉足浑源。即如有祭祀恒山之事,亦当在今之曲阳境内。李峪遗物之性质,亦非祭祀山川所用之祭器。据此则“秦器”之说,本毫无根据;“秦式”一辞,亦当与以更正。

▲镶嵌龙纹鼎春秋晚期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上海博物馆藏

四、遗物出于墓葬说

当时李峪出土之遗物,为王涅克所携走者据云大小五十余事,今日仍存国内者亦约二三十事,此外当尚有少许流落于国内外,如此则此次所发见之丰富,未必稍逊于同年新郑之出土物。外人认为乃秦始皇祭山川所用,毫无理由之可言。实则此等遗物乃出于古代之墓葬。

古代厚葬之风本极盛。死者生前之所服御玩好,多用以殉,其子孙或更益以祭器明器之属。见诸实例则有新郑春秋末叶墓、洛阳寿县战国墓之发见,及濬县周代墓、乐浪汉时冢之发掘。考诸载籍,西周及其以前不详。东周之后,厚葬之风亦盛。《西京杂记》中之所谓晋灵公冢,《述异记》中之所谓阖闾夫人冢,虽未可尽信,然由《史记》所记之吴王阖闾冢,亦足见此时贵族墓内规模之大,贮藏之富。战国之世,此风益炽。秦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、魏襄王、哀王之墓,皆多所埋藏。当时“国弥大,家弥富,葬弥厚;含珠鳞施,夫玩好货宝,钟鼎壶滥,轝马衣被戈剑,不可胜其数,诸养生之具,无不从者。”故《墨子》《吕氏春秋》皆有节丧葬之论。至若骊山之陵,一读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水经注》之文,不禁瞠目咋舌,知所以祖龙一丧而社稷随墟矣。

李峪遗物之发见,据西仑云于窟状之坑穴内,滨田耕作云于李峪丘陵端之城壁内部。此种情形当系墓葬上部塌陷,或劈裂所致。至于各遗物之性质更无一非古代墓葬内所当有者。

铜带钩

形制不详。遗物群出土时有人骨之发见否虽不得知,然有此物之出见,可确断其出于墓葬。当时盖有人骨伴出,或人骨已全腐朽。因带钩乃施于衣带者,其之出见亦在人骨架上或其附近。

铜戈剑

戈之形制不详,因而为明器或生前之用器不得知。剑之铭文已自示为生前所造,死以为殉者。

骨角质弓弭

弓弭之发见,知有弓之殉葬。但弓之木质“弣”“渊”,革质“弦”,或早已朽腐不为人所见耳。弓与戈剑皆为兵器,除墓葬外不当为祭祀山岳所有。

铜“辖”“轊饰”“衔”“衔板”

“辖”“轊饰”乃车上所施。“衔”“衔板”乃马具。古代车马殉葬之风甚盛。据闻中央研究院于濬县发掘卫人墓葬,有殉葬车马之发见,于安阳发掘殷人陵墓,亦有相同之发见。春秋之世,宋文公卒,“始厚葬,用蜃炭,益车马,始用殉。”邾子卒,则先葬以车五乘,殉五人,是亦以车马为殉也。洛阳发见之韩君墓,据闻或附有马坑,或墓内殉有车饰具马具,是此风于战国之世犹未稍衰也。而此遗物群内仅有一二车马上所施之零件,可知当时墓葬之旁未必附车马坑,墓葬之内或亦无整车匹马。然此殉一二车器马具者,乃代车马藏乎圹之意者也。缘一器而群工致巧者车最多,况“降及战国,奢僭益炽。……竞修奇丽之服,饰以舆马,文罽玉缨,象镳金铵,以相夸上。”当时车马本极贵重,盖不忍以整车匹马置诸圹中。

子安贝

此遗物群内之有“子安贝”亦乃其出于墓葬之一佳证。例如新郑洛阳及甘肃鎭番沙井村之墓即有诸多子安贝出现。汉以来葬者皆有瘗钱,盖埋钱于圹中,为死之用,至唐王屿乃于丧祭焚钱以代之。是近世丧葬之焚纸钱,乃源于汉之瘗钱。汉之瘗钱,盖源于古代墓内之埋贝。考贝之用,最初或为装饰之物,殷末时又用为货币,而于此遗物群之时代是否仍有其货币上之价値,诚大有问题。然埋贝于圹之风,想由来已旧,故此时仍为一般人之所沿习。例如吾人今日已通行银币或纸钞,而一般丧葬仍焚纸钱楮镪,正足示丧葬之礼因具宗教意味颇富保守性也。

此外遗物群内之诸多铜容器亦即如《吕氏春秋》所谓殉以钟鼎壶鉴之类。漆器、陶器,想或为生前所用,或为明器。至若其“怪兽尊”余初疑或即如《穆天子传》中黄金之鹿,及骊山陵中金银凫鸟之流,或乃生前之所玩好,死以为殉者,即狄柴克云:“此兽背上初必有一容器,用以盛牺牲之血,但今已失去”亦未破余之所疑。近见麻席珍之说明,始知其“背上有缺损处,询悉原有二双,背上各有瓠觚一,二贮绿水,二贮绿粉,出土时松软如泥,俱毁弃。”麻君所谓瓠觚者虽不知若何形制,但据此则此等怪兽尊亦可视为容器之一种。其贮绿水者盖或所贮者为酒,其用与所谓牺尊、象尊、鹗尊等之用器身内酒同。其贮绿粉者,盖盛稷黍之属,因日久而朽化使然。

▲蟠螭纹青铜豆东周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大同市博物馆藏

五、遗物属于赵武灵王说之商榷

余既主张李峪遗物乃出于古代之墓葬,当更进一言于其属于赵武灵王之遗物说有所商榷。

《史记·赵世家·集解》应劭曰:武灵王葬代郡灵丘县。

《史记·赵世家·正义》《括地志》云:赵武灵王墓,在蔚州灵丘县东三十里。应说是也。

《汉书·地理志·代郡灵丘注》应劭曰:武灵王葬此,因氏焉。

《元和郡县志》赵武灵王墓在灵邱县东三十里。

据此则赵武灵王墓当在今之灵邱县境内,灵邱一县名,亦因有此墓而起。而臣瓒、骊道元、颜师古等,于此则提出异说:

《汉书·地理志·代郡灵丘注》臣瓒曰:灵丘之号,在赵武灵王之前也。师古曰:瓒说是也。

《水经注·滱水篇》瓒注〈地理志〉曰:灵丘之号在武灵王之前矣。又按司马迁《史记》赵敬侯九年,败齐于灵丘,则名不因武灵王事如瓒〈注〉。

实则此种异说不可信。清初顾炎武于《水经注大梁灵丘之误》辨之曰:

按《史记·田敬仲完世家》,齐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来伐我灵丘。〈赵世家〉,惠文王十四年,相国乐毅将赵秦韩魏燕攻齐,取灵丘。十五年,赵与韩魏燕共击齐,湣王败走,燕独深入,取临淄。而孟子谓蚳鼃曰,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。此别一灵丘,必在齐境,后入于赵。而孝成王以灵丘封楚相春申君,益明其不在代郡矣。《水经注》云,是误以赵之灵丘为齐之灵丘,而不知齐境不得至代也。

清顺治十七年,宋起凤所纂修之《灵邱县志》亦非《水经注》之文,认为灵邱之名,乃源于境内之有武灵王墓。据此则应劭所云,《括地志》《元和志》所载皆有其根据。又考今灵邱县城,乃唐贞观五年所移置。其故城据:

《括地志》灵邱故城,在今县东十里。(嘉庆《重修一统志》引)

《太平寰宇记》灵邱故城在县东十里。又二十里为武灵王台,土阜尚存。

灵邱故城既在今城东十里,则应劭所云,《括地志》《元和志》所载武灵王墓之地点皆相同。而《寰宇记》所谓武灵王台,盖即其墓冢。古者墓葬,或因山,或墓冢高大,后世之人往往称之为丘,如楚昭王墓之称昭丘,吴阖闾墓之称虎丘。武灵王墓前人皆称之为灵丘,故县氏之,至宋人始误以其墓冢为台矣。

赵武灵王墓既在今灵邱县城东三十里,去浑源县李峪村约百四五十里,李峪遗物决非赵武灵王所有。然李峪遗物究竟出于何人之墓内,则文献无征者也。

▲双龙络纹罍春秋晚期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上海博物馆藏

六、铜器形制文饰之特征

李峪遗物既非秦始皇之物,又非赵武灵王之物,是过去其年代上之建设,已根本动摇。然则其当属于何时之遗存?吾人知遗物中之戈剑皆具铭文,然戈之形影铭文皆不得见,王涅克之札记,谓其上作秦之铭文,梅原末治又已证其不确,剑之铭文又不足考订其绝对之时代,如就其书法而论,亦仅为求其大体的时代之一助耳,故欲解决此问题除就遗物本身之研究外别无他途。然李峪遗物,今为吾人所得见者不过其大部铜器之图影,故亦只能于此类器物形制文饰之特征,略加叙述。

甲、形制

1.鼎

鼎之形制约可分为四种。

a.四足长鼎(图一)。历代著录内之长方四足鼎,其时代无晩于西周中叶者,《西清古鉴》中之晋姜方鼎,器或真实,铭文乃伪刻。此种长方鼎多为长方胴,唇耳,柱式足,或鸟兽形足,与此鼎之形制有别。此鼎器胴及盖皆为圆角,器作错牙式唇,附两长方耳,四足微屈,盖上有两卧式兽两环形纽。

b.方耳圆鼎。此式鼎有二:一(图二)则器胴作半圆球体,加盖成椭圆球形,胴外有纫式圆周梭,错牙式唇,三足皆稍弯屈,作兽脚式,与胴相接处具兽面饰,盖上有三水禽三兽相间伏卧,盖中心有纽穿以纫形环。一则盖已失,器胴作半圆球体,错牙式唇,长方附耳,外有纫形圆周棱,三足已折去。

C.环耳圆鼎。此式鼎有二:一(图二〇)则胴作半圆球体,外附两环状耳,错牙式唇,三细长之兽脚式足,盖之上凸作层台状,上有三兽首,一已折去,中有环纽。一则胴作深半圆球体,口部稍向内折敛,胴外附两环形耳,盖微向上凸已残破,饰兽首一,三足亦作兽脚式,极细长。

d.鬲足式鼎。此式鼎有二:一(图二一)器形如鬲,三款足,愈下端愈细,而唇作错牙式,胴外有圆周梭,两长方耳,附盖,盖上有三卧兽,中有一纽穿环。一(图二二)器之形制如前,惟三款式足之下端作兽蹄式,圆周棱作纫形,盖已失,疑瑞典皇太子所得之鼎盖残片(图一一),即此器之盖,因两者文饰同具一种特彩也。

2.豆

较古之豆多为浅杯式胴,粗大之高圈足,今此遗物群中之二豆皆为细柄豆式。一(图二四)则胴近半圆球体,外附两环耳,柄细中空,下端外张近附“镫”式,盖上有短柄,上端几成圆平面状,可却置。一(图二五)柄已折去,器胴亦近半圆球体,外附四虎状兽,盖之形制亦如前一器者。此豆之形制文饰除缺柄外,其余皆与纽约大都会(Metropolitan)博物院所藏之豆极相同,疑后者亦李峪之出土物。

3.甗下器(图三四)

较古之甗大都乃上下两器不可分离,在上下格之间置箄。李峪遗物中之甗,则上下分离为二,其上似甑之器已失,下器如鬲而广肩,口高出以内于甑底,肩上有两浮雕兽面,兽鼻各穿环一。无文饰。

4.匜(图六)

吾人所常见之匜大都有四足或三足,有鋬,间或有无足者。此匜浅腹,流作兽头状,其鋬作环形如他器之具环耳,底下有短圈足。

5.盘

盘之形制有三式:一(图三五)浅胴平底,侈口无耳足。一(图五)浅胴平底,侈口,胴外附有两长方耳,无足。一(图三)已残破,浅胴,侈口,无耳,胴外有浮雕兽面,下端已折断,疑作穿鼻形者,下当有四足,今仅见其二,足上端与胴接处作肉雕兽面饰,下端作兽趾形,瑞典皇太子所得之器足(图四),盖即此盘之所有。

6.罍(图三一)

短颈,侈口,硕腹,平底,无圈足及耳。此种形制与《周金文存》卷五页二十五所载春秋初年之罍相近。

7.卣(图一六)

历代著录内所称之卣,实为一种附提梁之壶,其梁多为细弯板状或纫状。李峪遗物中之提链结绳纹卣,亦乃壶之附提链者,今仍称之为卤者,乃使读者易了解其形制。器作壶形,肩上之两环耳穿链之两端,盖上有环纽穿链,此链亦与提链相穿结。

8.壶

共见三器。一(图二九)则长颈,硕腹,侈口,圈足,颈上两旁有附饰件之残断遗痕二块,疑西仑《中国古代艺术史——史前与先汉卷》图九十六之B、C(即本文之图九)乃此器上所附饰者。壶颈上附饰立体式虎,亦见于新郑之方壶、寿县出土之曾姬无卹壶。一(图三〇)则长颈,硕腹,短圈足,肩上有两环耳穿环,腹下部又有两环耳,盖上有两环形纽各穿一环。一则见于《支那古铜精华》中,则长颈,硕腹,小平底,肩上有两环耳各穿一环,盖形如前一器。无文饰。

9.牺尊(图二七)

此器像牛形,两角向下弯,穿鼻缀环,目睛作凹孔状,疑有镶嵌之物已脱落,尾已折去,项背及跨骨上各有圆口伸出,背上之口更有两环耳,一穿环,疑此三圆口之上皆当有盖。

10.怪兽尊

此种器出土时有四,今仅见其二。此二者之形制文饰全同。现存国内者(图二八)高不过三寸五分,长不过六寸五分,其首如鼠,竖耳翻唇,兔尾,牛蹄,背上有缺损处,背上所负之容器出土时已毁弃。此种怪兽尊于历代著录内不过数见,皆似无角之鹿而牛蹄,疑其兽形之来源或亦有所本。

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又东北二百里曰天池之山。……有兽焉,其状如兔而鼠首,以其背飞,其名曰飞鼠。

《尔雅·释地》西方有比肩兽焉。……其名谓之蟨。

《吕氏春秋·不广篇》北方有兽,名曰蹶,鼠前而兔后。

《尔雅·郭注》今雁门广武县夏屋山中有兽,形如兔而大,相负以行,土俗名之为邛邛,音厥。

天池之山与夏屋山皆在山西北部,去李峪不远。此器鼠首兔尾近似传说中之邛邛,虽未敢断其全为写实,然亦未必全属虚构。

11.?

一(图八)则器胴作半圆球体,加盖成椭圆状,胴口部稍向内折敛,错牙式唇,附两环耳,下有圈足,盖上有三似野鸭状之水禽,边缘上更伸出小兽头,以防盖之易脱落。一(图二六)则器胴作半圆球体,附两环耳,错牙式唇,下具圈足,盖作层台状凸起,上有三鸟首,中有一环形纽。

12.变形敦(图一〇、三三)

此器有二,一失其半。其形制为历代著录内所不见,测绘图如下(插图二)。器与盖皆作半圆球体,合之则成图球状,与陈侯午你錞,陈侯因咨錞同。器与盖各有短圈足,各有二柄,合之则似上下两旁各有一圈足形。梅原末治称之为异形样盒,郭沫若氏认为乃原始形制之敦。管见以为其器盖皆作半圆球体,乃敦之形制,其上下两旁之作圈足式乃敦之上下两旁之环变为?之圈足式,今故称之为变形敦,以示其非全为上下内外皆寰之制。

13.附盖双环耳三角形足容器(图一八、三二)

此式铜容器有二,皆无文饰,其形制极同如同出一范。短颈,侈口,硕腹,肩上有两环耳,下具三角形足,上粗下尖,中空否不得知,附盖,盖上有一环纽。此种铜器不见于历代著录内。

14.匕(图一二)

匕之形制如近世所用之铜羹匙。柄上作刻线式,菱形纹,柄与首相接处作浮雕之兽面,首内饰有刻线式两蟠螭相向,以刻线式变形桓纹为地文。

15.透雕匕形铜容器(图一三)

此器形制长柄椭圆首,亦如匕形,唯柄则中空作筒状,首则中部作蟠螭与兽首形之透雕,各螭体与兽首上更饰以刻线式纹,使其所透雕之母题更可清晰辨出,筒柄上有刻线式之贝带纹、龟、鱼纹等。

16.剑(图一四)

王涅克所得之剑,锋尖稍有折损,余长五十三公分,美京所藏者之长度盖与此剑之原长相等。此二剑之重量不可知,仅按其身长约当茎长之五倍,乃《考工记》所谓之上制。其脊作平面,具金错书,镡卫作菱形,约广于腊广一公分余,茎中匝后三,首如笠状,侧视如马蹄形,王涅克所得者首凹入处尚嵌有玉。

17.軎饰器(图三六下)

乃施于车轴头者,长短不详,仅其形制如下图(插图三)。其形如筒,两端皆空,本大末小,本端有界线周匝之,近界线处有长方孔之穿,两面相对。文饰不清晰。

18.辖(图三六上)

此器之图影为车轊饰器掩其大半,仅知其首作兽首状,首下有柄,柄之形制不详,末端有穿否亦不得知。

19.衔(图三七)

长度不得知,形制如下图(插图四),乃两节相衔者,其末端之三角形环,盖为施辔之处,椭圆形环盖为施镳之处。无文饰。

乙、文饰

1.蟠螭纹

此种文饰可分为三种。

a.鳞饰蟠螭纹。于螭体饰有鳞纹者,如浮雕兽饰蟠螭纹水禽纹残壶上所见。

b.双钩蟠螭纹。螭体仅用线条钩出者。如失盖蟠螭纹折足鼎则用线条钩出三半段螭为文饰之单位,各单位连续排列形成各螭体单独蟠屈之形,卧兽饰盖蟠螭纹款足鼎则用三双钩螭体相交结为单位图,各单位连续配列。

c.变形桓文或变形雷文饰蟠螭纹。此种螭体用线条钩出,然后再于螭体上饰以变形桓纹,饰圆线化雷文者,仅见失盖蟠螭纹款足鼎及其残盖上。此种蟠螭纹或各单体蟠屈连续排列,或各螭体相交结连续排列,或此一螭首与彼一螭尾相接连排列。梅原末治曾据多数此种蟠螭纹之拓本,发见此种文饰乃依一定之单位图纹反复配列所形成者。

2.兽面纹

如在甗下器肩,?盖边,附脚盘胴,辖首之兽面,及匕形器上透雕之兽面,各具功用上之价值,当视为形制之一部份。其余如鼎足、盘足、?耳、牺尊足、腹浮雕兽饰蟠螭纹水禽纹壶腹上,所饰之肉刻兽面纹,及剑之镡卫上镶嵌之兽面纹则为文饰。

3.动物纹

母题为四足兽,如虎、犬、鹿、兔与水禽、鱼、龟、蛙、水虫等。其表出之方法或用浮雕,如浮雕兽饰蟠螭水禽纹壶上之四足兽、水禽,与附脚蟠螭纹盘内之疾足式怪兽及水禽、鱼、龟。或用刻线式阴文表出,如蟠螭盘底之虎、鱼、水禽、水虫,及附耳蟠螭纹盘内之虎、犬、鹿、兔、鱼、蛙、龟、水虫等。此等图文皆具写实状态,生动有力。

4.绳纹

中国古代铜器饰有绳纹,以新郑出土物之时代最早。《太平御览》引通俗文曰:“合绳曰纠,单展曰纫,织绳曰辫。”李峪铜器中之禽兽饰盖蟠螭纹鼎,失盖蟠螭纹款足鼎,失盖蟠螭纹折足鼎,腹上之圆周棱皆作纫纹。浮雕兽饰蟠螭纹水禽纹壶足,与变形敦足,则具辫纹。蟠螭纹匜足,怪兽尊之颈腹,提链结绳纹卣颈,所饰者为纠纹。此外提链结绳纹卣,结绳纹嵌石纹罍上,更饰有浮雕之结绳成网状之文饰。

5.叶纹

殷末或西周之铜器上,多具连续排列之三角纹,角内多作蝉形,故有称之为蝉纹者。李峪铜器中之禽兽饰盖蟠螭纹鼎腹上,与提链结绳纹卣颈上,则具一种顺序排列之叶状纹。此种叶状纹之用法,仍存古铜器上蝉纹之遗风,唯叶上则饰以变形桓纹、变形雷纹。

6.花纹

仅见于缺盖蟠螭纹款足鼎,及瑞典皇太子所得之此鼎残盖,乃填补蟠螭纹以外之空地者。此种地文于历代著录之铜器上所不见。

7.菱形纹

仅见于铜匕柄上。于二平行阴文线内,用阴文直线表出诸多“工字纹”,“工字纹”上更饰以刻线式三角纹,两工字文之间之空地遂似菱形方格。此菱形纹之表出法近似徐中舒先生于〈古代狩猎图象考〉内所举出之乙种菱纹。

8.圆线化卍字形纹

日人称之为“巴纹”,多见于西周器上。李峪铜器中之卧兽饰盖蟠螭纹长鼎之盖上,有此种文饰二,禽兽饰盖蟠螭纹圆鼎之盖上,有一,但皆仅有三支,用刻线式纡曲之线钩出轮廓,内饰以变形桓纹,外围一刻线式之圆周带,带上更饰有变形桓纹。

9.变形桓纹

多用以饰蟠螭纹体及圆线化卍字形纹上。又用为地文,如匕上与怪兽尊上所见。其居主要地位者仅见于附盖虎饰蟠螭纹豆之口部,及图七残鑑(?)片之口部。

10.圆线雷纹

于缺盖蟠螭纹款足鼎,及其残盖上则用以饰蟠螭纹。于怪兽尊则用双钩法表出,兽首饰盖镶嵌纹鼎则嵌以石。

11.贝带纹

于匕形器柄端则排贝纹成带围绕一周。

12.镶嵌纹

罗斯陀夫柴夫于《汉代之镶嵌铜器》内曾以为中国铜器之有镶嵌者时代较晩,将吾人可断为战国时物者亦列之汉器。中国铜器上之有镶嵌工艺本见于殷代晩期之物,春秋战国时代此风仍盛。李峪铜器中镶嵌工艺亦相当发达,如少卢剑铭文之嵌金,镡卫嵌绿松石作兽面纹,兽头饰盖镶嵌纹鼎除嵌有变形桓文外,更嵌诸多石珠,兽头饰盖嵌珠纹鼎腹上嵌有诸多石珠,足端兽面纹之睛亦嵌石,嵌石纹结绳纹罍亦有镶嵌之饰纹。此外牺尊之目睛成凹状,当亦有镶嵌之物已脱落。

总之就吾人今日所见之李峪铜器之容器,与殷末西周春秋早期之铜容器比较观察,其形制多具演进之迹,其质地亦较薄,而具轻快之意味。此外尚有引人注目之作风二,一即附有立体雕禽兽及禽兽首之发达,二即环形耳之发达。此种环形耳于鼎则代长方耳,于匝则代鋬,尤具特彩。其文饰之母题则多数不见于春秋中叶以前之器,少数可见者,亦多变其形。此等文饰除浮雕兽饰蟠螭纹水禽纹残壶及牺尊等器者外,多用平面之表出法,或刻线式表出法,无较古铜器上浮雕或肉刻之风。主要之蟠螭纹亦多依一单位图反复配列于器上。其写实作风动物文饰之发达,更引人注目,为春秋中叶以前所不常见者。

▲鸟兽龙纹壶春秋晚期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上海博物馆藏

七、年代之比定

中国古代铜器中所谓殷周器者不论如瑞典学者更分为殷式(YinStyle)、殷周式(Yin-ChouStyle)、中周式(MiddleChouStyle),大都器形严肃庄重,文饰奇古。至如所谓汉器者则器形已有演变,质地较薄,带轻快意味,又大都无文饰,其具文饰者亦皆流丽化与前者完全异趣。又殷周器之造成,形制与文饰多为紧密之结合,互相牵制,配布齐整;汉器之造成,其具文饰者文饰不受器形之限制,多自由配布,且刻线流丽柔媚,不若殷周器运线之雄劲有力。

而李峪出土之铜器,其形制则多与殷周器者有别,而近于汉器,但与汉器对照,则又多具古调,且鼎盘足上之肉刻兽面纹亦为汉器上所不常见。其文饰则多用平面之表出法,少殷周器上浮彫或肉刻之风,且多依一单位图反复相连配布器上,不若殷周器者受器形之限制,但与汉器对照则尚未达完全解放之势,其主要文饰之母题又非为确定属汉器者所有。故梅原末治于数年前即谓所谓“秦器”者乃处于殷周器汉器之中间型,为战国晩期之物;“秦器”二字可视为划分时代之名辞,此一时代始于公元前五、六世纪之新郑遗物,而迄战国之未,此长期间之铜器皆发展于一新型之下。

余于梅原末治所划分此一新型之时代认为大体无误,惟于其论李峪铜器乃战国晩期之物,尚难同意。

自民国十二年浑源李峪村、新郑李氏园发见铜器群后,于十八年洛阳太仓,二十二年寿县朱家集更有极多铜器之出土。此等铜器据余所知者大多数皆属于此一新型之物。虽其有国别之不同,但以彼时之交通已臻相当发达,究竟其地域上之文化色彩影响此等器物之制造至如何程度,尚难言也。譬如寿县朱家集所出之楚器形制文饰似多具特彩,但有为外来之铸客所造者,是否此等器物完全属于楚地之文化特彩亦难言也。又朱家集所出铜器虽于此一新型之时多具特彩,但瑞典工程师喀尔白克(O.Karlbeck)所得淮水流域出土之楚器,如与洛阳、浑源等地之出土物相对照,则未见有若何属地域上之文化特彩。

余虽未敢言当时各地之出土物绝不受其地方文化之影响而具特彩,但今日认为具地域上色彩之文物,亦未必他地之所无,究竟何者为地方上之色彩,何者为各地共有之色彩,尚有待于考古界之努力。今日可言者在此一新型之内,而各地之出土物虽各有稍感不同之色彩者,此或于时代上有所差别耳。故以李峪之铜器与新郑、洛阳、寿县所出者相对照,则于其时代之推订当不无收获。然不幸所谓洛阳古墓之出土物,如怀履光(W.Ch.White)之TombsofOldLo-yang所载,又似杂有汉器,吾人于此虽可慎重去取当无大错误,但此等器物究竟出于若干墓葬,共历若干世代,仍待研究。又其出土物中之骉羌钟、嗣子壶,虽具铭文可考相当之时代,但此时代亦仅能限于其本身,不能代表其他出土物也。

洛阳古墓所出器物于本问题既不能充分运用,故余不得不先以新郑、寿县所出,而比定李峪铜器之时代。刘节先生于《楚器图释》曰:

日本滨田耕作氏所谓秦器中作变形雷文者,即吾国学者所谓蟠螭文也。此项文样其简单组织,则从蟠虺文而来。新郑出土铜器大都蟠虺文(图三八:1)。浑源所出者亦有同样之花纹(图三八:2);然同地所出之物中亦有较复杂者(图三八:3),即所谓蟠螭文矣。其出于归化之鼎(去寻按,此即李峪所出之鼎)为代表作,确类螭虫蟠屈之状(图三八:4)。然至楚器时代,则更复杂,由拳屈之螭身而变为两正方形套结之状(图三八:5),螭身初由蟠虺纹之一线而来(如上:1),自是此线由一画而变为双钩(如上:2),此双钩之螭身中更添入云纹之小圈(如上:3),由一小圈更变为S形之数小圈缭绕而成(如上:4、5)。

今仅就文辞一项如刘氏所论,亦可知李峪铜器之时代,当晚于新郑者早于楚器。

然余当于此更赘数言以述楚器、新郑器之时代。刘氏所指楚器之作正方套结蟠螭文饰者,据余所知仅限于楚幽王熊悍时器。其父考烈王熊肯(于公元前年即位年卒)之鐈鼎,虽有具如此文饰之盖,但与器相对照,则诚如唐立庵先生所云,乃别一器之盖所误配者。然就余今日所知考烈王物,其文饰具蟠凤纹与复杂交结之变形云纹。此等图纹过去多以为乃汉器上之特彩,实则为后起之作风而为汉器所沿袭耳。但于李峪铜器虽有此种文饰之母题,而表现之方法则不相同,是亦李峪铜器当早于楚考烈王之时代也。

新郑墓葬之时代,学者间向各据王子婴次鑪以为说。王国维谓王子婴次鑪乃楚令尹子重之物,于鲁成公十六年(公元前年)鄢陵之役,为郑人所得,新郑之墓当成于此年之后。郭沫若氏谓王子婴次鑪乃郑子婴齐为公子时所造,时其庄公曾僭称王号,故得称王子,婴齐即位十四年(公元前年)被弒,新郑之墓当成于此年后之三五年间。今按古代墓葬之所埋藏,未必全为死者生前之所服用,或全为其子孙所造之明器、祭器等,往往其先世之物亦用以殉,例如寿县朱家集之楚幽王墓内亦有其父考烈王之物也。新郑墓内所出之器物,如所谓编钟、特钟、?、鬲、甗、圆形壶等,形制文饰颇具古调;如所谓鼎、罍、方壶、匜、鍑、鑪等,形制文饰则又属一新型。

此等具两种不同作风之器物,是否乃本在两墓或数墓,为非科学的发掘所混乱不得知。果即在一墓,其形制文饰颇具古调者,亦当为墓内葬者先世之物。推断此墓之时代亦当以其属于新型之器物为标准。

如王子婴次鑪之形制文饰于新郑器物内最具特彩,其铭文书法与王子申盏者若同出于一人之手笔。王子申盏,阮元以为楚平王长庶子,令尹子西之器。此鑪之为楚令尹子重之物说,似尚可信。

又如《新郑古器图录》中,图三十之匜,图三十之鍑,与齐侯四器中之匜鏱之作风相近似。图三十七、三十八之方壶,则文饰之母题,与其排列,与曾姬无卹壶相同,其形制亦与曾姬无卹壶相同,仅器底多立体式兽足,盖顶不具四出之饰而已。齐侯四器,乃齐侯朕其女孟姜所造,当为姜姓之齐。其铭文字体颇类陈?,盖为春秋末季齐悼公或简公、平公之物。曾姬无卹壶之时代,各家之说法不同。按其铭曰:

此曾当如唐立庵先生所疑,乃汉阳诸姫之一。漾陲有如叔夷镈之淄滘,当作漾水之滨解。漾水乃汉水上游之称。此言漾陲,殆如《左传》之所谓汉阳,盖曾姬故国之所在。蒿间,盖犹后世之言蒿里也。无,郭沫若氏谓言鳏寡孤独而无告者。是则此壶之作,盖因曾姬念其安葬于漾陲之先世之无也。此时曾国当已被楚所灭。楚王熊章(惠王)五十六年(公元前年)作钟用享之曾侯乙非为楚之宗族所转封者,即为楚虽灭曾而仍存其此祀。此壶之作当不晚于此年。其出于寿县,而云唯王廿又六年,当指楚王之二十六年。其铭文字体则近于秦景公(即位于公元前年,卒于年)之“秦公?”,但?之形制与一部文饰则属于瑞典学者所谓之“中周式”,似其时代当较此壶稍早。此壶之作当在楚昭王二十六年(公元前年)或惠王二十六年(公元前年)。新郑墓内既有一部器物仍存古调,一部器物之作风同于公元前五世纪前半之齐侯匜钟,曾姬无卹壶则其时代最晚亦不过公元前五世纪之前半。据此则李峪所出铜器之时代亦晚于公元前五世纪之前半。

今既据新郑郑墓、寿县楚墓之出土物,已推断李峪出土之铜器当晚于公元前五世纪前半,早于公元前二百六十三年,当再一步试将其时代更加以限制。

按新郑墓内之出土物,有一种丸彫之蟠螭纹,其螭体凸出颇生动有力,各螭体之蟠亦极疏松。至骉氏编钟,则各螭体虽亦生动有力,其相蟠结虽亦疏松,但已趋向于用平面之表出法,无丸彫之风。又其“鼓”间除饰有蟠螭纹外,更加杂一怪兽面纹,颇具特彩。李峪出土铜器中多数器物之蟠螭则用平面之表出法,其相蟠结则较紧凑,但体亦渐失生动之力而成呆板状。此等铜器似较骉氏钟稍晚。唯其浮雕兽饰蟠螭纹壶之蟠螭纹虽用表面表出,但仍具古浮雕之风,与骉氏钟近似,螭体之结亦相当疏松。又此壶于蟠螭纹间亦杂有怪兽面与骉氏钟同,其用浮雕兽排列于圆周带上有芮伯壶用浮雕蝉之风。又其穿鼻三孔之牺尊亦饰有浮雕兽与怪兽面,与其壶之作风相同,其变形涡文之表出法则又与嗣子壶同。是此牺尊之时代亦当与骉氏编钟、嗣子壶之时代相近。

骉氏编钟之作成,徐中舒、唐立庵、刘节诸先生皆断为在周灵王之二十二年(公元前年),瑞典高本汉(B.Karlgren)氏亦响应此说,郭沫若氏则断为当在周安王二十二年(公元前年)。徐先生于二十三年春讲授《殷周史料考订》一课时,又弃其前说,谓以其铭文书法而论,其时亦不当过早,最要者如春秋时器“齐”字作,而骉羌钟之“齐”字作,与陈侯午器之作相近似;因更据《水经·纹水注》所引《竹书纪年》之文,认为当作于周威烈王之二十二年(公元前年)。此说已较前之二说减少诸多不妥之处,当可信。嗣子壶之作则无绝对年之可言。郭沫若以为需与骉氏编钟之时代当相去不甚远,盖战国初年之器。今按其铭文字体则较骉羌钟者当稍早,然属之于战国初年之器亦无不妥。据此则李峪铜器之大部当作于公元前四世纪时,仅其浮雕兽饰蟠螭纹水禽纹残壶,及穿鼻三孔牺尊之作成,似当及于公元前五世纪之末。

此外今更就少盧剑作成之时代,试于李峪铜器之时代加以限制。因颇觉此二剑乃墓中葬者生前所用,此可代表李峪铜器大部之时代,与较晚之时代。瑞典人OlovJanse曾以中国出土之剑就其形制分为数类,此少盧剑被列入A类。彼谓此类剑于中国各地分布极广,所用之时间亦最长,当起于周代。今按寿县出土之楚王酓章剑之形制,如镡卫茎首皆与少盧剑有别,且茎间之无后仍存较原始之式。因茎间之匝后非如OlovJanse所云为一种装饰品,程瑶田以为乃为缠绳而设,实得其旨,倘仅为装饰品则殊有碍于人手之把握。故剑茎之有后可视为后起之改进。楚王酓章剑之时代因亦早于少盧剑。酓章剑之作当不出公元前四八八年与四三二年之间,少盧剑之作因亦可断晚于此时。但剑茎有后之兴起亦非过晚,战国时作品《考工记》已有载记,想为当时极通行之形式。

历代著录内亦不乏其属于战国时代者之实物,惟多无较确当之时代可考耳。仅朝鲜大同江郡有此种铜剑伴有“上郡戈”出土,戈上有刻款铭文,郭沫若氏考为秦始皇二十五年所造,则此剑作成之时代当与之相去不远。但此剑之形制长度虽与少盧剑相近,而其时代则当较少盧剑已晚。因此剑之铭乃公元前三世纪时最流行之刻款,少盧剑之铭文则先铸成阴交而后错金,此种铸款仍为较古之作风,又少盧剑铭字体则纤秀雄劲,各笔画亦皆粗细相等,此种手笔与骉氏编钟者相同,其作成之时代盖去骉氏编钟不远。然又就其形制而论,则距楚王酓章之时代又未必无相当之距离,盖亦公元前四世纪初叶物也。

于李峪出土铜器之时代既作如上之推订后,当更于此有所声明:器物本身所表现之作风不同固可断其时代不同,但此种不同之作风决非一时之突变,亦非一时整个现象,故通常于短期内两种作风不同之器物仍并存于世。例如今日之一成衣店内即同时并制短服与长服,一书局内同时出线装与洋装书籍。李峪出土之诸多铜器,本皆属于自春秋未年以来兴起之新型,虽其文饰之表出有两种不同之作风,而各所代表之时代又相去极近,如固执其时代谓非同时之物,或亦不合当时之史实。要之李峪墓葬之作成,当于公元前四五世纪之间,所殉之器物或亦尽此时之所有也。

▲镶嵌兽纹敦(duì)春秋晚期

大同市浑源县李峪村出土

上海博物馆藏

八、外来文化影响之问题

近世外人由于研究司克泰(Scythian)或司克泰西伯利亚(Scytho-Siberian)之文化,遂渐产生中国古代文化曾受此种文化影响之说。据余所知此种学说盖首倡自P.Reinecke,至罗斯陀夫柴夫(Rostovtzeff)乃更为扬历。秦汉之后中国文化曾饱受西方文化之影响,此固于文献古物优足证明者。先秦时代如河南甘肃出土之着色陶器,殷墟出土之铜兵器,确具有与西方文化有关之色彩,此后似亦有具Hallstatt文化色彩之器物出见于中国。此皆足示中国古代文化决非孤独存在发展,而不与外方文化发生关系。

若司克泰西伯利亚式文化,虽西自匈牙利、南俄,东至中国北部皆有所发见,但其与中国古代文化之关系如加以慎重之研究,不难有较明确之认识;唯于此有一先决之条件,即须于中国古代文化有正确之理解也。如罗斯陀夫柴夫曾以为中国周代铜器上之饕餮等动物文饰,可于司克泰艺术寻出其源泉,最低程度二者乃共从伊兰艺术母胎内产出之见解,诚为考古界之趣闻。

余于拙作之《殷商铜器之探讨》内曾以为周代铜器之文饰乃源于殷,殷器之文饰,如饕餮夔龙雷文等与太平洋岛屿上之原始艺术,及墨西哥古代艺术同其母题;因响应ErnestF.Fenollosa之说,认为殷商铜器之文饰盖属于太平洋艺术(PacificArt)范围。今日思之中国古代铜器文饰之色彩并不如此单纯,但视为东方之特殊艺术仍无不可。罗斯陀夫柴夫之说则不足信。吾人今日所知司克泰西伯利亚式之文物虽可代表千余年之文化历史,但尚无可确断早于公元前七、八世纪者,将何由而为周代艺术之源泉?故罗斯陀夫柴夫于一九二九年更声言曰:

InmybookontheIraniansandGreeksIwasinclinedtoaccepta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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